年轻镖师额上两弯浓眉蹙成峰,那样的嫌弃,连带着鼻尖上方那小块皮肤也皱起几道细纹。
“变态。”
白衣客像是听不懂好赖话的,反而躬身向前,逼人直视凰面上那紧闭的鸟目。
“此称谓当真精妙,变态,超脱凡俗之形态,可惜,这并非我的名讳。”
白影倏忽迫近,即使隔着面具,可四目相接,年轻镖师还是紧了瞳仁,虎目灼灼恨不能烧穿那张冰冷面具。来者却未再看他,偏头向下,落在他腰间某处,似是端详了什么。随即,一声朗笑荡开,人已如秋叶般倒掠而出,疏疏落落退回丈外。
“我的名讳不长,只有三个字——无,尽,灯。名姓虽简,却是一段缘分。既蒙不弃,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拜托,三字之名何其俗常,到市井巷陌随意拎一个人出来都是三字名吧,偏从他口中道来,便如明月映水,别具一格。王冬在一旁暗自咂摸,好一个唇舌生花之徒。
那镖师自齿缝间挤出一声冷哼:“牛不群。”
“面如濯玉想无对,气已食牛知不群。好名字,不过这面如濯玉……”无尽灯刻意停在此处,余韵悠长,任谁听来都是在暗讽其名不副实。
牛不群腰间的刀柄被握得越发用力,隐有金铁铿锵之声。
对面那妖人浑不在意,反将怀中连鞘长剑往掌心轻轻一叩,心情大好地转了口风:“哈,阁下这一弯墨染的剑眉才是我生平仅见,当真妙也,岂是这一句面如濯玉可以概括?”
他笑意愈深,言辞间似在吟诵诗篇:“朗目疏眉,鬓若刀裁,鼻若悬胆,猿臂蜂腰,青衫磊落处自有山岳气度,郎朗如日月入怀,谡谡如劲松下风……”
王冬在旁看的啧啧称奇,止不住要向无尽灯拱手拜礼。这一番天花乱坠的夸赞,听来非但无半分诚意,反似把他置于高处,极尽揶揄。牛不群虽是容姿俊朗不假,可从此人嘴里说出来,字字都像反话。受到这等轻挑点评,牛不群只怕……
“够了!”
牛不群臭着脸,意色酣怒,显然是忍到了极限。
“此行之前,牛某已详查,此地方圆百里并无人家,你为何恰在此地?又为何偏偏在车队即将遇难之际才现身?说,你究竟意欲何为!”
“你又为何偏走这条路?阳关大道你不走,偏钻我这竹林小径,你们在我的地盘上,意欲何为?”
牛不群未料到他竟反客为主,怔了一瞬,“……什么?”
无尽灯腕子一旋,剑身在他指尖滴溜溜转出一圈银光,“唉,目不能视也就罢了,怎的连耳也不能听了?又聋又瞎啊,小龙虾。怪不得会被人劫镖。”
此话甚是歹毒,直戳人肺管。
只见牛不群双面泛青,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当场蹬了腿,奔往那极乐西天去。
“噗!”王冬没忍住泄出一声低笑,在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后又急急捂住嘴。难怪那老灯鬼牛不群进幻境前再三警告他别乱听乱看,原来是这个意思。
无尽灯一条腿懒洋洋踩上一边翻倒的货箱,姿态疏狂,信手划指四周,“这条路,这片竹林…哦!还有这整座山,都是我的。”
他话音一顿,带着一丝玩味的恶意,闲闲掷下惊雷:“我改主意了,你不是问我意欲何为么?很简单——想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啧,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老子这就送你上路!”
其余人还未有所反应,便见一道寒光闪过,牛不群拔了刀,直奔那抹白衣而去。
无尽灯嘴角一挑,连剑也未出鞘,只如烟般侧身一让,刀锋便擦着他胸前掠过。他空着的右手似乎握着个什么东西,在他侧身之际,屈指向擦身而过的牛不群弹去。
王冬正看的兴起,忽觉喉间一凉,仿佛被一道冰线划过。他下意识抬手,只触及一片温湿热液。
是血。
原来无尽灯手中扣着的是一枚石子,仅是一枚寻常石子,就在瞬息间划开了他的喉管。
……这石子,怎么会飞向自己?
念头刚起,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体温正随着颈间涌出的热流,一点一滴,迅速抽离。
痛楚起初是尖锐的,但随着身下暗红缓慢、固执地漫开,那点痛意也跟着慢慢模糊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着一个生命的挣扎化作一片遥远嗡鸣。他感到自己也正像这滩血一样,静静地渗入身下无边的大地。
他仰望着,天空,便在这时铺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那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如此任性,又如此慈悲的蓝。一种纯粹到近乎残酷的蔚蓝,如平静无波的海,又如新生婴儿毫无杂质的眼。
好安静。
眼皮越来越重,那一片蔚蓝开始荡漾,模糊,仿佛一滴墨汁滴入清水,边缘洇开,在那片柔和的白光里,他看见了许多人,母亲,父亲,叔叔阿姨,他的三个师长,上界的灵兽,人界的伙伴,老师……还有,一双月白色的瞳眸和悠长的,二胡乐?
等等?
一阵恼人的乐声硬生生将他从白光里拉回来,凄清二胡与幽咽骨哨声兀自从云端泻下,云烟散去,竟见停云和成熟版的牛不群端坐云间,一个拉二胡,一个吹骨哨,合奏这曲哀乐。
“草……”
王冬这下知道自己方才偷笑时那股寒意从何而来,敢情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啊!
他们垂眸笑望着他,眼里没有半分对小辈的怜悯,全是对他被人一招秒的调侃。
“你大爷的,他大爷的,不讲武…德!”
阳光有些晃眼了,他艰难闭了嘴,呼吸渐渐轻下去。
在凄苦的哀乐声里,他终于变成一缕风,融进那片无垠的蓝里。
“呼!”
王冬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立在原处,脖颈尚还光洁如初。四周镖师尽数消失,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牛不群那柄沉甸甸的长刀。
无尽灯白衣翩然,正似笑非笑地迎着他的刀锋。
也不管什么情况了,盯着白衣客右手把玩的石子,王冬脑海里只有一个字——躲!
身体比他更快做出反应,王冬以刀挡脖,立马抱头蹲下。石子击了个空,只从他头上飞过。
无尽灯似也没想到他会做如此动作,轻笑一声,握拳就揍了下去。
因无尽灯那一愣,王冬得以在他出拳之前躺倒在地,滚到一边,避开了那一击。
“窝囊!幸好你没附我的身,老脸都被你丢尽了。”天上突然传来一道骂声,听声音,像是牛不群的。
很快,停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为他点明关窍:“试炼开始,接下来,你将以牛前辈的身份和他对打,放心,你是魂念入境,纵使身陨,亦可复归。”
停云言语微顿,似有憾色,“若是幻境之主神通足够,本可让你神念暂寄其躯,掌控他们的身体,获得他们的能力,亲身感悟其意境流转。此种方法通常是幻境之主有意让后辈体悟自己的经历,从而继承其衣钵。哈哈,说远了,可惜牛前辈不通此道,即便他通晓,为师也不会应允。毕竟这是你的试炼,若假借他人之力,又如何算作你的真本事呢。”
王冬还没来得及回应,无尽灯一个扫堂腿过去,他直接归天了。
三招,他只撑到了第三招。
再次睁眼,王冬从善如流抱头蹲下,躺地打滚,蓄力高跳,嘴中还不忘骂道:“他怎么次次都是杀招,这哪是试炼,分明是索命!”
“非也非也。”停云声如清风过耳,“你走入的是一段旧时恩怨,承载的是牛前辈的身份。他眼中所见,唯有当年与他全力相搏的牛不群。他既认不得你,出手自然亦如往昔。对你来说是杀招,可对当时的牛前辈来说却是寻常。”
无尽灯的身形快得匪夷所思,远胜王冬平生见过的所有敏攻系魂师,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这还不是他全部的力量。
又一个不留神,王冬胸腹间惨遭一记膝顶,他喉头一甜,血雾还没喷出,整个人已被狠狠顶飞。
他一路腾云驾雾直冲天际,直到望见停云和牛不群的发旋,他才真切体会到身修的恐怖。连武魂都不用就能把人痛扁至此,当真是开了眼界,若能在这一道上有所成就,恐怕没有任何魂力的平民也能成一方大能。
那二人奏着哀乐,还有余暇向他招手。他一口银牙差点没咬碎,眼睛一闭,又回到了地上。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一睁眼,王冬脚下荡起一枚紫色魂环,那双粉蓝瞳眸倏忽变成明黄。
“第二魂技,瞬月!”他死死盯着无尽灯面具上那双紧闭的鸟目,然而瞬移没有如往常一样发动,那枚小石子从无尽灯手中弹出,精准划开了他的脖子。
怎么会!
哀乐再次奏响,王冬直挺挺向后倒去。
瞬移竟然…失败了……按常理来说,只要和自己对视上,魂技就能发动,可为什么?难道他真的把眼睛完全遮住了?难不成自己一直在和一个瞎子对打还被秒杀了好几次?
他真的强到不用眼睛,就能清楚知道物体的方位和动作?强到没有视觉,行动也如常人,甚至胜过常人?
牛不群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一个大变态啊!!!这般想着,他再一次闭上了眼。
眼前景象再度清晰,已是第366次醒来。历经365次死亡,366次重生,他好不容易在无尽灯的猛烈攻势下成功发动第三魂技爆杀九段摔。然而,一切皆是徒劳。
莫说伤及他分毫,他甚至无法令他身形晃动半分!蕴含着风雷的惊蛰木缠绕而上,却如蚍蜉撼树;倾尽全力带着巨大光爆的摔技也如浪拍孤峰,其反震之力叫他筋骨欲裂。
那人就是一座天山脉,默然承受着一切狂风暴雨、冰雪怒涛。天灾浩荡而过,山,却依旧在那里。
“哈哈哈哈!三百六十六,瞧你那副衰样,常言六六大顺,指不定你小子这次真能悟出点门道来哈哈哈哈。”云端上,牛不群毫不留情捧腹狂笑。
爆杀九段摔一结束,无尽灯剑鞘一送,柄端如流星撞月,直将王冬轰进车队后的一块巨岩中。
山石……?
嵌入石中的触感,剧烈的震荡,反而令他灵台一片清明。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开迷雾,他之前一直在攻击山,却从未想过成为山。
是了,山石!
不移,不避,不争,不毁。
以身为岩,纳力于怀;以意作峰,亘古长存。身修之基,不就是这承载万物,亘古不变的大地之躯吗?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365次那样闭上双目。信念既生,力量随之涌起,深陷岩石的手臂竟被他强硬拔出,碎石簌簌落了一地。
他抬眼望向无尽灯,脸上再无半分惧色,反而咧开一个混合着战意与狂热的笑容,“再来!”
牛不群瞠目瞧着恍若脱胎换骨的少年,不由抚掌惊喃:“我这乌鸦嘴……还真叫他悟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