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友谅靠在门框上,目光掠过桌上冒着热气的青椒炒肉和一碗白米饭,鼻尖萦绕着酱油混着菜籽油的香气。
一斤握着筷子的手很稳,夹起的青椒丝悬在碗边,油星子顺着边缘慢悠悠滑进米饭里,洇出一小片浅黄。
他直起身走到桌边,指尖在木桌面上轻轻叩击。
“笃、笃、笃……”
节奏像老式挂钟的摆锤,不快不慢,却精准地敲在每段沉默的间隙里。
视线落在一斤咀嚼的侧脸上,对方腮帮鼓动的频率均匀得像台小机器,连吞咽都透着股不慌不忙的韧劲。
“米粒粘在嘴角了。”
罗友谅突然开口,指尖停在桌面凹陷的木纹处。
一斤抬手抹了把,果然蹭下粒白米,他看着对方把那粒米拈起来送进嘴里,喉结动了动,叩击桌面的手指又开始活动。
这次节奏快了些,笃笃笃的声线里掺了点不耐烦,像雨点打在铁皮上,却又在一斤夹起最后一块肉时蓦地放缓。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桌面上投下窗框的影子。
罗友谅的指节泛着淡白,敲打的落点始终在那只空碗边缘,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菜香渐渐淡了,只剩下米饭的清甜,一斤放下筷子时,最后一声叩击恰好落下,像句未完的话突然收了尾。
“好了。”
一斤推开盘子,指尖在桌布上蹭了蹭,“说吧,什么计划?”
罗友谅收回手,指腹在桌面上搓了搓,仿佛还残留着木头被叩击后的微热。
“最近香江那边的兴起一种职业,你知道吗?”
一斤指尖在空碗沿上摩挲着,瓷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
他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目光里还沾着几分刚吃完饭的滞涩,像是在慢慢消化罗友谅话里的每个字。
“演员……”
他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住那几滴没擦净的油渍。
窗外的风卷着槐树叶响,桌上的空盘子被吹得轻轻晃了下,他伸手按住,掌心覆在微凉的瓷面上,才像是定住了神。
“香江那边是另一套路数。”
他缓缓开口,视线落在墙角那台蒙着布的收音机上,“咱们这边的银幕上,要么是穿军装的,要么是戴工帽的,老百姓看久了,是会盼点新鲜的。”
话锋一转,他忽然攥紧了手指,指节泛出白,“可政策这东西,就像河上的冰,看着结实,底下说不定哪就有暗流。前阵子文化站的王主任,就因为放映了部带点儿女情长的片子,被批了半个月。”
他顿了顿,拿起桌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琥珀色的茶水在杯里晃出细浪。
“培养人不难,找些模样周正、胆子大的年轻人就行。难的是拍什么,怎么拍。要是踩了线,不光人砸进去,咱们这点家底也得打水漂。”
说着,他把茶杯往罗友谅面前推了推,杯底与桌面碰撞出轻响,“谅哥,这事儿得等。等天再暖些,冰化透了,咱们再下水不迟。”
说完,他端起自己那杯茶,抿了一口。
凉茶的苦涩漫开时,他望着窗外,眼神里一半是跃跃欲试的火苗,一半是压得死死的谨慎,像揣着颗烫手的炭,既想焐热了,又怕被灼伤。
罗友谅的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磕,发出闷响。
方才被一斤浇下去的那点躁意。
“苏家那地段,是块金砖埋在土里。”
他声音压得低,尾音却带着钩子,“前街通着皇家园林,后街连着重工厂家属院,白天是南来北往的客商,晚上是黑压压的工人,把铺子拿下来,不管是开茶馆还是做百货,都是日进斗金的买卖。”
他忽然前倾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指腹在木纹里抠挖着什么。
阳光从他肩头斜切过来,把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微微上挑的眼尾,那点贪婪像浸了油的纸,慢慢洇开来。
“不光是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苏家背后靠着的是教育局的关系,把铺子盘过来,等于把那层人脉也牵上了。往后咱们要做的事,缺了这些人搭梯子,也不太好走。”
说着,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点狠劲,指节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响。
“这世道,撑死胆大的。权力是水,财力是船,没船的人,只能在岸边看着别人顺流而下。我罗友谅,要么就窝在这圈子里混吃等死,要干,就得站到能看见整条河的地方去。”
他抬眼时,眼底的野心像淬了火的钉子,亮得灼人。
窗外的风卷着尘土撞在窗户上,他却恍若未闻,只盯着桌角那盏油灯,仿佛已经看见无数火苗在眼前窜起来,连成一片烧红半边天的火。
“谅哥,你放心,我们会把一切都办好,挡路的人,那就让我们都处理掉好了。”
一斤眸子闪过一丝阴狠,谁也不能挡谅哥的路,包括他们自己。
交代一些事情后,罗友谅再次离开,他踏上自行车,看着街边的那些小汽车,眸子微动。
罗友谅的自行车前轮刚碾过门槛的石条,那抹红色就像团烧得正烈的火苗,“嗖”地从眼前掠过去。
他下意识捏紧车把,轮胎在地面上擦出半道白痕,目光追着那影子撞进黄舒琅家的院门,门轴吱呀一声晃悠着,还留着道红绸子似的残影。
他脚撑在地上,车把还微微歪着,脑子里却像被那抹红搅乱了。
是守月?
可那身影跑得太快,只瞥见裙角翻飞时露出的半截白袜,倒像是只受惊的小兽,连尾巴都绷得笔直。
院里忽然传来黄舒琅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油滑:“守月,刚才的麻雀抓住了吗?”
随即是骨头被啃得咔嚓响的脆声。
罗友谅的脚像生了根,推着自行车慢悠悠挪到院墙外,耳朵却支棱着。
墙里头静了片刻,才响起个闷闷的女声,带着点没压下去的慌张:“没、没抓住……飞太快了。”
“没事。”黄舒琅安慰她,“那雀儿反应是快了点,多练练就好了。”
“我……我看见我爹了!”
那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尾音发着颤,“就在街口,差点撞着他!吓死我了,要是被发现我是……”
罗友谅的心猛地一跳。
守月?她是什么?他记得那丫头总穿着身红衣裳,扎俩羊角辫。
可方才那道影子,快得不像个小姑娘,倒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那抹红闪过的瞬间,仿佛有团温热的风擦过指尖,带着点说不清的腥骚气。
院里的鸡骨头被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罗友谅捏了捏车把,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才惊觉自己竟在墙根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