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揽月夜,人间夏将晚。
晚娘生的不巧,是在洪水围困之时。整个清涧县被山上的泥水淹没,县老爷都被埋在地底下了,谁还去管百姓的死活。
那时民间吃不起饭,多有易子而食的可怜事。晚娘一出生就被她娘丢在了山洞里,本想让她自生自灭,可出了洞门又觉得,自己平白辛苦一场,留着她或许有用,这才回头将她抱在怀中。
这段经历后来晚娘听说后,问她娘留着自己到底有什么用?
她娘往墙上敲了敲水烟杆子里的烟丝灰,撩开衣袖下的金镯玉环笑道:“我女儿是有大出息的,这便是比别人家儿女都有用!”
那年洪水,上苍好生之德叫她生下来,就意味着命不该绝。
出了山西地界,她娘跟着逃难的人,本想一路往北去玉京,谁知半路就被衙门官差堵了去路。
无奈只得往东边平坝去,这一去就到了济南。她一身泥浆衣裳,抱着婴儿沿街乞讨,格外让人可怜。
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的夫人小姐,哪里见的这样的惨事,每日都要得一二两银子,母子俩到底是凭着要饭在活了下来。
当了半辈子庄稼人,正等着秋收吃顿饱饭,谁知家散田淹。如今却随便哭来卖惨就能有银子挣,从此她娘也算是走上一条不同寻常路。
可这乞讨哪里是长存的道理?不过两月大雪漫天,冷得人都倦在家中猫冬,哪里还有富贵人肯出门?
缺角的土碗连着三日没进一文钱,襁褓里的晚娘又哭又闹,她娘气狠了,几个巴掌呼在她身上去。
旁边的货郎,瞧了眼那五尺不足的襁褓,有些不忍地侧过脸去。
许是来钱容易的日子过久了,又碰巧在容身的破庙里,遇到了太多三教九流的男人,她娘眼界大开后,突然有一日决定不能再做这些下作行当了。
那是晚娘三岁的时候,常与这庙里其他小乞儿一起玩。这日玩捉迷藏,她输了太多回,便想藏在母女平日住的那间窄小的屋里,为了怕被人发现,还趴在地上凉破布还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了,晚娘迷迷糊糊醒来,就听见屋里有男人与女人笑闹的声音。
她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往日总瞧见,可她娘不准她看,因此晚娘不敢将头露出来,只能继续趴在地上。
后来她想起这个下午,自嘲就像只窘迫的哈巴狗。
那个男人走后,她娘赤裸着脚踢晚娘道:“小蹄子,看够了就出来。”
“咱们母女这回得翻身了。”
她娘高兴,晚娘也跟着高兴。
后来果然如她娘所说,这日子是好起来了,至少夏来房梁不漏雨,这便足够了。
她们搬到了一处新地方,麻雀般小的院子,与三间矮舍,大门上落皮的木头,却比破庙里那张睡觉的板子还好。
晚娘抬头看着她娘勾起的嘴,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屋里的男人瘸了腿,笑着一步一跳的上来就抓住她娘的手。晚娘永远记得那个早上,所有人都在欢喜。
可还没一年,这男人就死了。那夜她睡得不踏实,总觉得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偷偷推开柴房门,看到那个常来破庙的男人与她娘都在院中,看样子是要走。
她突然觉得害怕,赤着脚就追上去。
“你就在这里,左邻右舍见你是孤女自会给你一口饭吃,这院子今后就是你的了,不比跟着我们漂泊无定好?”
可惜晚娘执着,说什么也要跟着她们。
她娘压着声音骂晚娘贱,骂她是赔钱货。
可晚娘知道自己无路可走,凭她怎么骂,都要跟着。
男人冷眼瞧着,也不知是动了什么菩萨心肠,竟然将晚娘捞起,带着母女二人换了个地方,隐姓埋名。
那几年旱涝不止,又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日子实在不好过,三人去了莱州府安定,也是看中此处有盐场又通海路,往来多富商,也常有些水匪出没,既能捞钱又能藏身。
晚娘就这样看着两人换着法子使仙人计坑人钱财,直到她十三岁头回来葵水,这惺忪平常的小院里,就有了两个用身子来换钱财的女人。
那男人既是她娘的姘头,也是在外头生意的皮条客,进了屋还充当着龟奴。
晚娘记得那时她还是姑娘身子,她娘想着要做笔靠谱的大生意,便将目光落在盐商上头。
到底是她长得娇,又是极好的运气,还真遇着了位大富人林老爷。
按着先前就商定好的流程,林老爷与她在通往海边的山径上偶遇。
野山人少,娇俏女儿如山中女妖幻化似的,眼儿媚腰儿细,流转秋波蛇似的缠人。
饶是林老爷在女人堆里混迹多年,还是被晚娘勾走了三魂七魄。
他娘和那男人很是高兴,连说她是有本事的,只是那男人夜里吃醉了酒,偷偷钻进了晚娘的房里,缠着她问是如何勾引的林老爷。
吓得晚娘惊呼,动静闹大了她娘进来把人带走,啐了她两口唾沫道:“骚蹄子,整日里发浪!”
后来她顺水推舟嫁给了林老爷,在林家得脸也得宠,很是遭人妒忌。
商户人家并不太重视嫡庶,不拘是姨娘还是夫人,只要抓住了老爷的心,就是府里的得意人。
晚娘那时真是得意,流水首饰衣裳,吃不尽的点心蜜饯,每月还有一两月钱,林老爷还赏了她五十两私房钱。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才是欢愉人间,因此卖弄讨巧,伺候得更加卖力。
久而久之,有姨娘打听来了她的身份,也不知怎的,这事就闹开了。
府里的人都说她是暗娼门子里养出的瘦马,连林老爷也好阵子不来瞧她。
伺候的人看人下菜碟,她被冷落了许久,心一横咬牙去前院找林老爷求怜惜,谁知却听到说县令名唤于文,是同进士出身,年轻后生不知底细深浅,怕难对付。
林老爷看着误闯进来的晚娘,那目光就像是看一件待价而沽的珠宝。
“还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二百两银子的聘礼抬举你做夫人!呸,什么舅舅舅母还好人家的女儿,分明是一家暗娼门子!而今既然买你回来,老爷也不做赔本买卖,做成了事老爷便不与你计较了。”
男人素来在救落魄美人这种风流事上最痴迷,为了欺骗林老爷,那时编出的谎言,只说晚娘失了双亲身世可怜,由舅舅舅母抚养长大。
“晚娘只认老爷一人,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还望老爷怜惜晚娘。”她哭着说不肯,跪地求饶甚是可怜。
可越是哭,林老爷的心肠就越硬,拉着她巫山云雨一回,嫌弃地拭去眼角泪珠道:“你自小就被你娘悉心教导,比旁人更懂如何拿捏男人的心,这回帮了老爷成事,以后你就是这府中名正言顺的夫人,那些不听话的贱人,随意拿去发卖打骂皆可。”
知道没了退路,更没有她选择的余地,晚娘只能含泪应下。
她这回才明白,为什么她娘不肯好好过日子,非要做这些出卖身子的行当。
自己如今感受过林家的富贵,是万万不肯出这屋再过苦日子的,她这贱骨头活该在泥泞里一堕再堕。
新县令回乡祭祖,庐山是他回来的必经之路,林老爷早就打听好了,连夜就带着晚娘前去。
东林寺正是秋意盎然,苍旧古朴立于尘风之中,梧桐枯叶翩然落在水中,惊起一圈圈涟漪。
僧人的诵经声弥漫在整个半山,晚娘穿着一身鹅黄衣衫与月白的长裙,像是来陪家人礼佛的姑娘。
粉黛未施的脸却长得一对顾盼生辉眸,唇不点而红,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公子,前头银杏果子落得多,还是别去的好。”
于文回眸看着晚娘恬淡一笑,这样娇女比隔壁家的吴寡妇好太多了。
郎情妾意,擦枪走火是顺水推舟的事,只是这事儿还没捅入东窗,就因外头有人寻晚娘而作罢。
她披上衣衫离去时道:“今日能与公子相遇,是晚娘之幸,只是今后山高水长,公子莫要将晚娘忘了。”
眼角的泪珠就快落下,惹得于文心头一阵酥痒,勾着她的脖颈吻道:“姑娘是哪里人?我若得空必去寻你。”
“山东莱州人。”
晚娘留下的这句让于文起了疑心,他又不是什么毛头小子,虽说忙于求娶功名还未娶亲,但在家乡时是早尝过了女人滋味。
不论是寡妇还是乡绅家的小姐,都曾在他的床榻上流转多回。
推开窗棂看着晚娘离去的背影,心道早就听闻莱州府的水至浑至深,如今来瞧果然如此。
他是新任莱州附郭县的县令,林老爷是莱州有名的富商,头回邀约他来家中吃酒,自然是不敢不从。
席间林老爷吃醉了酒,得意说道前几日新娶了续弦夫人,说是佳人佳色必须要给于县令瞧瞧。
晚娘梳着妇人发髻,眼眸带着几分娇媚温柔从门外进来,从容与淡定在见着于文的那瞬,忽而变成惊讶与羞恼。
她这是真实情意,见着于文自然而已就如此了。
于文睨了眼林老爷,好在他吃醉了酒,靠在椅背上浑浊昏沉的眼睛,看起来什么也看不见。
席间桌下腿儿缠,衣摆落下手儿勾,两人当着林老爷的面就偷着腻歪起来。
好在林老爷依旧没有察觉,纵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不论是晚娘还是于文,在那时真的心跳如擂,只觉得碰撞如电闪雷鸣般紧张极了,可那湿湿嗒嗒的偷情又惹人生瘾。
趁着林老爷外出去查生意,晚娘每日就偷偷摸摸出门去私会,其实她即便从大门走出去,门房也不敢拦,这府里的人都晓得新夫人又得老爷欢心了,从庐山回来就发卖了两个姨娘,又打残了几个婆子,如今谁敢置喙多嘴。
于文的相貌出色,至少比那面目如蛇属的林老爷好多了,晚娘只觉得自己与于文亲吻缠绵,也是发自肺腑的欢喜。
而且于文毕竟年轻,在床第之间也是颇为得力,她每回欢愉尽后,那双腿就要酸软两日。
后来有一日,于文突然说要送她一处宅子住,想与她天长地久。
落日余晖之下,晚娘站在他给自己置办的宅子里,就像扑通一声栽入水中,那么沉那么溺人滋味,刚好填补了她心头空落落的地方。
那是她自生下来就不曾得到过的爱,她看着眼前炙热又真诚的于文,潸然泪下。
若是死下这一刻,该有多快活啊。
“我是县令,自然有办法逼他放了你。哪怕朝廷治我的罪也罢,我只要与你结为夫妻,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晚娘忙捂了他的嘴道:“不能让你涉险,先我想想办法。”
后来还是林老爷让人给她灌了碗汤药才让她计上心头。
没过一个月林府大火,冬夜寒冷干燥,海风呼呼作响,那火燃得忒快。
妻妾奴婢死的死跑的跑,林老爷在那场大火里只剩焦尸,与他赤条条抱一处的女子,听活下来的丫鬟说,那夜是夫人伺候。
那必然就是那个被林老爷当宝贝宠的续弦晚娘了。
于文年前就让人将县衙后院拾掇出来,说是从外地将未婚妻接到了莱州。
彼时他已在莱州官场上如鱼得水,上司对他赏识,同僚也与他处得融洽,大户富绅亦是满意他的作为。
他拍板敲定了林府是厨房疏忽走水,这案子结的再匆忙也无人觉得不妥。
可怜了厨房的丫鬟娘子,没死的都进了大牢,再无人活着走出那道铁门。
晚娘的确与于文快活了好一阵,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残花败柳,竟然要做官的县令娶进了门。
因此对于文的话无有不应,日子久了也狠不下心拒绝他的请求。
即便是干这她自小就精通的老本行,勾引撩拨旁的男人,也是无一句怨言。
随着于文的官做到了知府,她的入幕之宾就多了些达官贵人,本以为这些人是不同的,未曾想在男欢女爱的事情上,一样是那般色令智昏。
她也害怕于文会看轻了自己,可又在他的蜜语甜言里失了神智。
每回她厌倦反感之时,于文就保证道:“好夫人,就这一回应付过去,咱们家就能安宁,我再不让你受那委屈了。”
如此反复,直到山东清吏司来的大人出现。
一贯奏效的仙人跳,眼看着是成了,却被他将计就计躲过。
晚娘直到下了大狱还想着于文是不容易的,或许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可她清醒的知道,男人嚜,都是那样不可靠,娘的那个姘头当年不也是卷了钱跑路了。
后来有人告诉她,于文在外头还有妻儿,仔细算来可不是那年他说去外头交结盐商,半个月不归家时发生的事。
说来也怪,那半个月她在家中彻夜难眠。
主审她那案子的是玉京刑部的官,那张大人是冷淡又肃穆。
可结案时却问她,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于文的?
她那些千言万语却如梗在喉,实在是说不出来。
大抵是看出了晚娘想问的是什么,张大人怜悯道:“他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如此。”
旁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可晚娘却沉在了里头。
沉在了那日他说天长地久的黄昏里,再没醒来过。
有人跟她说,晚娘你俏丽动人,心思敏捷,本该有自己的广阔天地。
可是她早就是世间无根客,漂泊无依,上不达天,下不触地。
贱命如斯,唯有一死。
但愿来生,能遇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