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稷下藏书楼灯火骤灭,只剩棋盘中央那枚“绳”字棋,银辉如月,照得四壁皆白。
夏泽端坐不动,覆眼的白绫已被他解下,露出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里似有无声的潮汐,一呼一吸,与远处新生的河流同拍。
鲁空子推门而入,手中却未提灯,只捧一瓮陈年雪水。
“最后一遍清洗棋盘。”老人声音低哑,却带着奇异的温柔,“洗完后,绳棋归位,旧账便销。”
雪水倾下,银白棋子发出极轻的裂响,像冰面被春雷惊醒。裂缝里渗出一线红——不是血,是一缕未熄的火。火光沿雪水蔓延,瞬息间把整副棋盘烧得通透,却未升起一缕烟。
火灭时,棋子仍在,只是由银转赤,像一轮被蚀尽的月。
“火已归火,绳已归绳。”鲁空子抬眼,“可笼仍空着。”
夏泽伸手,赤色棋子在他指间寸寸碎裂,碎末却不落地,而是化作一根极细的红线,线头自觉向窗外飘去。
“笼不空。”他轻声,“笼里还有我。”
红线穿过窗棂,穿过雪夜,穿过太和书院新植的万竿青竹,最终系在河口那株野菊的枝头。
野菊本已枯萎,此刻忽然回青,花瓣层层绽开,花心处托出一枚极小的铜铃——铃舌无风自摇,发出婴儿初啼般的清音。
铃声一起,整条河便醒了。
子时,王城旧阙。
昔日鲁王宫的正脊早被拆作砖窑,此刻却有一道单薄身影,赤足立于残瓦之巅。
那是隋渊,卸甲解剑,只穿一件白布中单,中单的衣摆被夜风掀起,露出腰间一道旧疤——十二年前,为护夏泽突围,被流矢撕开的创口。
他手中托一盏铜灯,灯芯是夏沉最后一截指骨,灯火青白,照出他眼底两粒极黑的瞳仁。
“将军。”苏妲己自暗影里现身,手中提着一只黑陶瓮,“瓮里装的是魇最后的灰。”
隋渊点头,以剑尖挑开瓮盖。
灰无风自扬,在灯火上方聚成一张模糊的脸——先是魇,再是夏沉,最后竟成了隋渊自己。
三张脸轮流张口,声音却只有一个:
“笼绳既系,守绳者谁?”
隋渊抬手,剑锋划破掌心。
血珠滴落,灰面轰然四散,却在落地前被灯火尽数吸回。灯火的血,转为赤红,像一轮被囚的落日。
“守绳者,我。”
他轻声答,随即纵身跃下残阙,赤足踏过积雪,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道极细的火痕。
火痕蜿蜒,直指河口。
丑时,河口野菊下。
红线越收越紧,将枝头那枚铜铃勒得微微变形,铃声亦愈发急促,像垂死的心跳。
夏泽循线而至,竹杖轻点泥滩,淤泥自行分开,露出一面被掩埋的石碑。
碑上无文,只刻一道绳结,绳结中央嵌着半枚铜铃舌。
他俯身,指尖触到铃舌的刹那,碑面忽然渗出温热的血。
血沿着绳结游走,勾勒出两个古篆:
——“寂笼”。
寂笼者,非囚人之笼,乃囚己之笼。
碑后传来极轻的叹息,像是从地底升起,又像是从他胸腔里溢出。
“阿泽。”
叹息化作人声,是夏沉,却比少年时更低、更静,“我借魇之身,还你一念。念既偿,绳既系,笼既寂。”
血字忽敛,石碑从中而裂,裂缝深处升起一盏无火之灯——灯芯是一缕极细的红线,线尾系着那枚铜铃。
灯无火,却照出夏泽的影子。
影子比夜色更黑,胸口处缺了一块,形状恰是一枚“卒”。
寅时,稷下学宫钟楼。
铜钟无人自鸣,一声、两声、三声......
钟声里,太和书院新筑的万间竹棚同时起火。
火却未燃竹,而是燃影子——每一道被火光映出的影子,都被一根红线穿胸而过,钉死在地面。
红线尽头,是隋渊。
他赤足踏火而来,手中铜灯已熄,灯芯的红线却延伸千丈,将三十万道影子串成一张巨大的网。
网中央,是夏泽。
“笼绳由你系,绳结由我守。”
隋渊单膝跪地,将铜灯高举过顶,“守绳者,需以身祭火,以心祭寂。”
夏泽伸手,指尖触到灯芯,红线便顺势缠上他手腕,像一条温顺的蛇。
蛇鳞开合,发出极轻的铜铃声。
铃声一起,三十万道影子同时俯首,像潮水退尽后的沙滩,露出最干净的自己。
卯时,天色将曙未曙。
太和书院火尽,竹棚化灰,灰却不散,而是随风聚成一座极小的笼。
笼以灰为骨,以红线为筋,以铜铃为心,悬在野菊枝头,随风微晃。
鲁空子立于笼下,以雪水洗手,洗净最后一缕火痕。
“笼既寂,声既灭,天下既安。”
他回头,望向夏泽,“可你要如何安置自己?”
夏泽不语,只抬手,将那枚无字“卒”轻轻放入笼中。
卒子落笼,红线收束,铜铃骤停。
一瞬寂静,万籁无声。
寂静中,笼灰簌簌而落,落地却生根,长出一株极小的野菊。
菊开一瓣,瓣上现一道红纹,纹形正是绳结。
辰时,新生的河面浮起第一缕晨光。
隋渊披甲重归,腰间铜灯已空,只余一道红线,缠在刀柄。
“三十万影子已归位。”
他低声复命,“此后每日子时,红线自鸣一次,铃响三声,提醒我——寂笼尚在。”
夏泽点头,覆眼的白绫重新系好,白得近乎透明。
鲁空子捧来新制的竹简,简上第一行小字:
——“笼绳记”。
简中空无正文,只夹一片野菊花瓣,瓣心红纹如新。
“留与后人。”
老人轻声,“若有朝一日风雨再来,花瓣自会重开,绳结自会再响。”
夏泽提笔,在简尾添一句:
“笼外风雨,笼内书声;
绳不断,寂不灭,
天下太平。”
笔停,风止。
远处稷下学宫的钟声最后一次响起,像一声悠长的吐息。
钟声里,那株野菊微微颔首,花瓣上的红纹在晨光中闪烁,像极细的火,又像极静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