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温踏着漆黑河水而行,水面竟如镜面般纹丝不动。
他的靴底每落一步,就有一张阴司帖在水面绽开,托着他如履平地。
三步之后,河面忽然泛起涟漪,再睁眼时,他已立于森罗殿前。
殿中烛火幽绿,映得四壁人皮幡帐上的鬼脸忽明忽暗。
纪明温广袖一拂,阿四的皮影便在空中咕噜翻滚几圈,才晃悠悠落在玉案上,骨架发出清脆的响。
“大、大人饶命啊!”
皮影阿四立刻折成跪拜姿势,纸手拍地,脖子转了整圈,眼珠滴溜溜乱转,一副不老实的模样,还想着逃脱之法。
纪明温屈指敲了敲案面。
咯噔。
玉案突然裂开缝隙,无数只苍白鬼手从裂缝中伸出,按住皮影四肢。
阿四的纸舌头顿时耷拉出来,竹签手僵在半空抖如筛糠。
“本座替你烧了仇人,你是不是也得帮本座做事?”
阿四吓得头也不敢抬,纸脑袋僵硬地连连点地。
它成鬼不过二十余年,根本不是眼前鬼的对手,纪明温动动手指都能碾死它。
“识相便好,你可为本座探听消息?”
纪明温指尖轻叩案几,紫瞳微眯。
阿四的皮影立刻“啪”地跪伏在案上,砰砰磕头:
“愿意愿意!小的一定——”
它突然深吸一口气,纸糊的肚皮夸张地鼓起,又“呼”地吹出一大团靛蓝雾气。
雾气中哗啦啦落下上百个拇指大小的小皮影,个个都是孩童的模样,圆乎乎的身体仅仅裹着一张红肚兜,一出现便瞬间挤满了半张玉案。
“哎呀我出生啦,这里是哪。”
“爹,爹爹,爹,我好饿啊!我要吃颜料,爹爹,咦怎么有两个爹爹。”
“你踩我脚啦,你别推我,你也太宽了,你个胖纸娃娃。”
“你才胖,你个胖墩子,你还长得丑。”
“咱俩长得一样啊!”
“呜呜呜呜呜,你打我,不许扯我的肚兜。”
殿内顿时嘈杂如集市,上百个尖细嗓子同时嚷嚷,连人皮幡上的鬼脸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纪明温一记眼刀扫过,所有小皮影立刻噤声,齐刷刷用竹签手捂住嘴。
这位很厉害的大人似乎很生气,还是别说话为好。
“李量”的出生便是皮影阿四用纸人所做,可见它有本领。
“派一个,”他屈指逗弄着其中一个皮影娃娃,“去盯着那个补魂师。”
阿四的本体皮影顿时垮成皱巴巴一团:
“大、大人!那道长的骨针专克小的,上次差点把我钉在......”
“本座会帮你。”
纪明温忽然勾唇,指尖浮现半张燃烧的阴司帖。
纸灰飘落在阿四肩头,化作一件半透明的血色斗篷。
“大、大人...”
阿四的皮影搓着竹签手,纸糊的膝盖“咔咔”弯曲成跪姿,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至谄媚。
“大人说要盯着那道长...具体是盯哪些事儿啊?”
纪明温神色未变,阴司帖在指间翻飞的动作为之一滞,殿内烛火忽地暗了几分,映得他紫瞳幽深如潭。
“事无巨细。”
他轻声道,嗓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
阿四的纸舌头“啪嗒”耷拉出来。
“连、连他吃饭睡觉都......?”
“嗯。”
“……”
阿四的皮影脸突然皱了起来——是真的“皱”。
纸张折叠的纹路在它额头挤出三道褶子,靛蓝颜料画的眼睛夸张地瞪大,嘴角的麻线“吱呀”一声绷直了。
那道长是生得俊,骨相好,皮相也好,尤其拿针的时候,那截腕子白得跟雪捏的似的...
大人该不会是...瞧上那道长了吧?
难怪要事无巨细...
我说呢!非要派我去盯梢,原来是借机摸清人家起居作息!
“当真是月老红线牵,阎王也思凡...”
殿内死寂一瞬。
阿四感觉到周身气压骤然降低,疑惑抬头,对上那双紫眸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哎呦我这漏风的嘴哦!
见纪明温神色渐冷,下一秒,所有小皮影齐刷刷噗通跪倒,竹签手哐哐砸地,纸脑袋磕得案几震天响:
“大人,小的\/爹爹知错了,往后定然不再多嘴,就饶小的\/爹爹一命吧。”
纪明温袖中阴司帖“唰”地展开。
所有皮影瞬间僵住,保持着滑稽的跪拜姿势,纸舌头齐齐冻在半空。
纪明温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这些皮影纸人,实在太吵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四的确会乖乖上报关于靳时栖的消息。
【晨食:道长卯时二刻起身,于东街福满楼购得蟹黄汤包三枚,鸡丝粳米粥一碗,特地撒青葱末,还有酱腌脆瓜小碟。】
【午膳:午时于南市醉仙居用八宝葫芦鸭,火腿煨笋尖,莼菜银鱼羹。】
【夕食:糟熘鳜鱼片,松茸煨豆腐,碧粳米饭。】
【未时前往裁缝铺,购得月白细棉中衣两件,靛青云纹杭绸外袍,玄色束腰革带。】
阿四事无巨细汇报,连续记录靳时栖几日的行程,看起来都与常人无异。
甚至格外能吃。
虽然不知道记录这些究竟有什么用,但为了保住小命,阿四只能事无巨细。
……
酒楼内,靳时栖坐在临窗的位置,长衫外罩了件鸦青马褂,领口处别着枚素银怀表,倒像个新派的教书先生。
他指节轻叩桌面,茶盏里的碧螺春浮着两片嫩芽,热气氤氲间,邻桌的议论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李宅前些时日起火了,烧得干干净净,连个活口都没留。”
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中年汉子压低声音。
“李老爷夫妇,还有那个病恹恹的李少爷,全成了焦炭。”
“当然晓得,那火烧了一晚上,我隔着两条街都闻到烟味儿了!真是造孽啊,好人没好报,可惜了,落得这般下场。”
靳时栖垂眸,茶面映出他冷淡的眉眼。
灰褂汉子啜了口酒,又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不过比起李家,箫家的事才叫稀奇。”
“箫家?你说的不会是那个穷的响叮当的箫家吧?”
“箫家的小女儿,被狐仙看上了!”
灰褂汉子眉飞色舞。
“狐仙娶亲啊,多大的福分!金银财宝花不完!
可那丫头片子不识抬举,整日哭哭啼啼,昨儿还悬了梁,幸亏发现的早......”
他说着起劲,正说到“狐仙送来的聘礼”,突然被穿堂风扑了后颈,转头只见雕花窗扇微微晃动。
窗边的位置已然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