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的怀疑,也知道她的愚蠢。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在那个雨夜,毫不犹豫地向她奔来。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晕在冰冷的空气里圈出一小片虚假的温暖。苏晚从医药箱里拿出消毒棉球和镊子,动作笨拙得像个初学者。她半跪在沙发前,顾沉靠坐在沙发上,任由她解开自己湿透的衬衫纽扣。
纽扣解开三颗,露出他线条分明的锁骨和胸膛,绷带已经彻底失去作用,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粘连着皮肉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撕裂声。
他的伤口比她想象的更深,边缘有些发白,是被雨水浸泡的结果。
“你疯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不住的颤抖,“伤成这样还淋雨。”
顾沉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着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股倦意更深了。
苏晚不再说话,低头用棉球蘸着消毒液,一点点清理他伤口周围的血污。他的皮肤很烫,是低烧的温度。她的动作很轻,可他的肌肉还是因为刺痛而下意识地绷紧。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动了一下,想要去拿旁边的水杯,衬衫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向上滑落一截,露出手腕内侧的一片深色图腾。
苏晚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串由无数星点和细线组成的图案,繁复而精密,像一条银河的轨迹,环绕着他的手腕。
星轨。
是她大学时画的一本分镜稿里,为男主角设计的专属印记。那本分镜稿,她从未给第二个人看过。它代表了她对爱情最隐秘、最不切实际的幻想。
怎么会在这里?
苏晚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片纹路。
皮肤下的脉搏,正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每一个点,每一根线,都和她记忆里的画面分毫不差。那是她画稿的最后一帧,是故事的结局。
他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他拉着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一路向上,最后,按在了他左侧的胸口上。隔着微凉的皮肤,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掌心。
“柏林那晚,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沙哑,却异常清晰。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景行替你挡了正面冲击。”
一句话,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碎了苏晚长久以来的认知。她猛地抬头看他,眼里全是不可置信。陆景行……那个在柏林爆炸后,躺在病床上,对她说“别怕,有我”的男人?那个因为救她而落下病根,让她一直心怀愧疚的男人?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他的伤……”
“我拖你进防空洞的时候,中了流弹。”顾沉打断她,放在她手背上的手,指节收紧。
他拉开自己已经被解开的衬衫。
灯光下,他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一道狰狞的旧伤疤痕赫然在目。那道疤痕的边缘,恰好与他胸口处星轨文身的末端重叠、交织,仿佛星辰陨落时,在天幕上留下的最后一道轨迹。
新伤在肩,旧伤在心。
“林家伪造了陆景行的枪伤照片,”顾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将她最后的幻想剥离干净,“就是为了让你信他。让你以为,替你中枪的人,是他。”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
暖黄色的灯光,此刻也变得刺眼起来,苏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尽数褪去,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所以为的真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她所以为的救命恩人,不过是谎言的执行者。她感激他,信任他,甚至因为这份愧疚,在父亲死后,一度将他当成唯一的浮木。
何其可笑。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顾沉反问,“告诉你,你信任的人在骗你?告诉你,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而你却在帮着仇人对付我?”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我说的话,你会信一个字吗?”
苏晚无法反驳。
是的,她不会信。在今晚之前,她对他的所有认知,都建立在“他是敌人”这个基础上。她会觉得这是他为了离间她和陆景行而编造的又一个谎言。
她的手还被他按在胸口,那道疤痕的触感,粗糙而滚烫,烙印在她的掌心。
她终于懂了。
懂了他为什么总是在深夜抽烟,懂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也懂了那天在车里,他说“我不能再冒任何风险”时,那声音里的绝望。
他不是在冒险,他是在绝境里,为她辟出一条生路。而她,却亲手将他推得更远。
“对不起……”这三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愚蠢道歉,还是在为他的伤痛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顾沉松开她的手,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闭上了眼睛,“我只需要你,离陆景行远一点,离林家,远一点。”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种请求。
苏晚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看着他胸口那道与文身纠缠在一起的疤痕。那片星轨,是她少女时代最瑰丽的梦。而他,却带着她的梦,在最黑暗的地狱里,为她挡下致命一击。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拿起棉球,低头,继续为他清理肩上的新伤。
这一次,她的手没有再抖。
静谧被一声尖锐的电子杂音撕裂。
客厅角落,苏晚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在一阵疯狂闪烁后,猝然变成了令人不安的蓝色。紧接着,蓝色的背景上,一行荧光粉的字样突兀地跳了出来,像一道划破夜色的劣质霓虹。
“星轨破碎之时,便是你陨落之日。”
苏晚刚包扎好顾沉伤口的手指一僵,棉签掉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沾上灰尘。那行字带着一种嚣张的恶意,每个笔画都在嘲讽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