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撕裂了工作室里凝固的空气。
是制片人老刘。周漾接起来,没有说话。
“林玥退了。”老刘的声音像一张被揉皱的砂纸,“曹昆那边的人直接找了她的经纪公司,违约金双倍,已经打过去了。”
周漾的喉咙动了一下。
“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经纪人传的话,祝我们拍摄顺利。”老刘在那头干笑了一声,比哭还难听,“够讽刺的。”
周漾没挂电话,另一部手机又响了。是摄影指导侯涛。
他接起,听筒里是嘈杂的背景音。
“漾哥,对不住了。”侯涛的声音很急,“我妈……我妈突然住院了,急性心梗。我得马上赶回老家,这边……这边我跟不了了。”
“哪个医院?”周漾问。
侯涛顿住了,几秒后才说:“……老家的市医院。漾哥,真对不住,人命关天。”
“好。”周漾说。
他挂断了两个电话,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墙上,分镜脚本贴得满满当当,每一格都是侯涛陪他熬了几个通宵画出来的。桌上,剧本摊开着,上面还有林玥上次围读时用粉色荧光笔做的标记。
现在,都成了废纸。
“操。”周漾骂了一声。
老刘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整个人陷了进去,手里夹着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扔进烟灰缸。
“不止。”老刘抬起头,把手机扔到桌上,“你自己看。”
手机屏幕上,是几个行业媒体的公众号文章。
《独家!项目因资金链断裂已停摆!》
《周漾新作题材敏感,投资方紧急撤资规避风险》
《传女主角林玥已退出,或因剧本存在违规内容》
文章里的措辞都很巧妙,用“据悉”“传闻”“知情人士透露”这些词,却把每一个字都砸得结结实实。
“一个下午。”老刘说,“整个行业都知道我们完了。我刚才出去买烟,连楼下便利店老板都在问我,是不是公司要倒闭了。”
另外两个核心组员也坐在旁边,脸色灰败。一个是美术,一个是录音。他们是跟着周漾从拍独立短片一路走过来的兄弟。
“现在怎么办?”美术哑着嗓子问,“演员和摄影,都是组里的核心。特别是老侯,没人比他更懂你想要的光影。”
“可以再找。”周漾说。
“找谁?”老刘把烟头摁灭,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曹昆已经放出话了,谁接我们的活,就是跟他作对。林玥和侯涛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想进组的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跟院线霸主抗衡的本事。”
他停下来,看着周漾。
“我们被孤立了,周漾。这就是个死局。”
“那个苏晚呢?”录音师忍不住问,“她不是投了钱吗?她人呢?”
“她?”老刘冷笑,“她就是点火的人。现在火烧起来了,她自己躲得远远的。我们就是她丢出去试探曹昆的石头,现在石头沉底了,你还指望她来捞我们?”
周漾一直没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
“你去哪?”
“打电话。”周漾说。
他走到楼梯间,风从没关严的窗户里灌进来,带着冬天的味道。他拨通了苏晚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说。”苏晚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女主角和摄影指导,都被曹昆挖走了。”周漾说,他的语速很平,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嗯。”
“整个行业都在传我的资金链断了,项目死了。”
“我看到了。”
周漾沉默了。他预想过苏晚的反应,或许是惊讶,或许是安抚,或许是愤怒。
但不是这种平静。
这种平静像一盆冰水,把他心底最后一点火苗也浇灭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周漾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利用后的愤怒,“让我当靶子,吸引曹昆所有的火力,然后呢?看着我被烧成灰,你好在旁边鼓掌吗?”
“你 promised me a knife,”周漾几乎是在嘶吼,“a knife!结果你给了我什么?一张纸!一张一戳就破的纸!”
“周漾。”苏晚打断他,“谁走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林玥!侯涛!”
“很好。”
周漾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很好。”苏晚重复了一遍,字眼清晰,不带任何感情,“他们是曹昆能用钱挖走的人,说明他们本来就不是你的人。一个花瓶,一个拍广告的,你当初选他们,不过是市场和你做的妥协。现在曹昆帮你把妥协的产物清除了,你应该谢谢他。”
周漾被这番话震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他挖了你的墙角,实际上,他只是帮你拆掉了危房。”苏晚继续说,“他散布谣言,说你资金链断裂,题材敏感。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什么了?”
“你不是想拍一部像刀一样的电影吗?一把真正的刀,会在乎别人说它太锋利,太危险吗?”苏晚反问,“一部从一开始就被资本抛弃、被行业封杀、在地下挣扎求生的电影,它的故事,是不是比原来那个‘小有名气的导演拍商业片’的故事,更真一点?”
周漾的呼吸乱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一只手从水里拎了起来,却又被带到了更高、更危险的悬崖边。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游戏升级了。”苏晚说,“曹昆把牌桌掀了,我们就不在牌桌上玩了。他有远见,有钱,有规则。我们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没有演员,没有摄影,我拿什么拍?”周漾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谁说没有?”苏晚说,“林玥走了,你可以去找一个真正的演员。一个能把你的剧本,活生生撕开,把血肉掏出来给观众看的人。”
“谁?”
“陈舒。”
苏晚吐出两个字。
周漾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舒。
一个活在传说里的名字。三料影后,十年前拍完一部文艺片后就彻底息影,传闻她厌恶透了整个电影工业,发誓再也不拍戏。无数大导演捧着剧本和天价片酬上门,都被拒之门外。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周漾脱口而出,“她不可能出山,就算她肯,我们拿什么付她的片酬?”
“剧本。”苏晚说,“给她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剧本。把你的女主角,彻底为她重写。写她的孤僻,她的神经质,她对这个世界的恨意。你不是要一把刀吗?她就是刀本身。”
“至于钱,”苏晚停顿了一下,“我来解决。曹昆喜欢用钱砸人,那我就让他看看,有些东西,是钱砸不动的。他越是封杀,我们就越是要把所有的资源,都堆在这一个点上。他想让我们死,我们就偏要活成他最恐惧的样子。”
电话那头,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周漾不寒而栗的力量。
“他以为他在围剿你。错了。从他动你的那一刻起,他才是猎物。”
“你……”周漾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语言系统已经崩溃。
“回去工作吧,导演。”苏晚说,“把你的讣告,写成战书。写得越狠,我们赢的概率就越大。”
电话被挂断了。
周漾站在楼梯间里,很久没有动。
寒风吹着他的脸,他却感觉不到冷。血液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燃烧,比之前的火焰更旺,也更危险。
他走回工作室。
老刘他们都抬起头,用一种等待宣判的表情看着他。
周漾没有理会他们。他径直走到自己的电脑前,坐下,打开了那个名叫《边缘线》的剧本文件。
他移动鼠标,选中了女主角的名字——“安宁”。
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他在空白处,重新输入了两个字。
“阿舒。”
老刘走过来,看着屏幕上的字,愣住了。
“周漾,你……”
“我们换人了。”周漾说,他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像一头重新找到猎物的狼。
“换谁?”
“陈舒。”
工作室里,死一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