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在地下三层。
没有招牌,没有灯箱,入口是城南一家歇业的五金店。顾沉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卷帘门,一股铁锈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苏晚跟在他身后,走下狭窄的台阶。
台阶尽头,一个穿着旧工装的男人正靠在墙上抽烟。他叫老九,这家“五金店”的主人。看到他们,他把烟头在鞋底捻灭,揣进兜里。
“都到了。”老九说。他没问任何事,只是侧身让开一条路。
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像冷库的门。推开它,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五排座位,总共三十个位置的微型影院。空气里弥漫着老旧绒布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人已经坐了大半。剧组的核心成员,摄影师,录音师,还有几个苏晚不认识,但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沉淀着岁月分量的陌生面孔。
顾沉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停下。苏晚坐在他旁边。
灯光暗下。
没有人说话。放映机启动的轻微机械声,是黑暗中唯一的声响。
光束投在幕布上,片名出现——《时间匠人》。
苏晚的身体绷得很紧。她没有看屏幕,而是看着黑暗中那些模糊的轮廓。这些是她的第一批观众。也是她的第一批审判官。
电影在静默中流淌。
没有人吃爆米花,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空间里,只有影片中的风声、雨声,木匠敲打门板的沉重撞击声,以及那支不成调的,被妻子反复哼唱的歌。
当最后一个镜头定格,那扇被风雨摧残却依然屹立的门,占据了整个银幕。而后,黑场。
片尾字幕滚动,无声。
放映厅里的灯没有立刻亮起。放映机也停了。极致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寂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不是喝彩前的酝酿。
这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晚的手心渗出了汗。她能感觉到身边顾沉的存在,他像一座山,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他在等,和她一起。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
终于,前排一个身影动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
“何老。”有人轻声喊了一句。
苏晚认得他。何平,国内最顶尖的现实主义导演,拍过无数禁片,也被封杀过无数次。他是苏晚父亲的挚友,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灯光在这时亮起,惨白的光线让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憔?。
何平没有转身面对众人,他只是看着那块已经变白的银幕。
“胡闹。”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里。
“简直是胡闹。”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转过身,看着苏晚。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
“晚丫头,你告诉我,你拍这部电影,是为了什么?”
苏晚站起身。“何叔,为了说一些必须说的话。”
“必须说?”何平冷笑了一声,“用什么说?用一部连公映都做不到的电影?用这些虚无缥缈的光影,去叫醒那些装睡的人?”
他伸手指了指银幕。“你以为这是什么?是武器?是战旗?不,这不是。”
他一步步向苏晚走来,过道很窄,他身边的人下意识地为他让开空间。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他停在苏晚面前,距离只有三步。“这是一份名单。一份写着我们所有人”
摄影师张勇猛地站了起来。“何老,您这话太重了!苏导的心血……”
“心血?”何平打断他,语调陡然拔高,“什么样的心血,需要用所有人的命来浇灌?小张,你家里有老婆孩子吧?你的心血,能换他们平安吗?”
张勇的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你,李默。”何平又转向录音师,“你弟弟还在曹昆的地盘上做事,你想过他吗?”
李默的头垂了下去。
“我们是在黑暗里做事的人。”何平的声音再次沉了下去,像是在告诫,又像是在自嘲,“在黑暗里,第一要务是活下去。不是点亮一根蜡烛,告诉豺狼我们在这里。你这部电影,就是那根该死的蜡烛!”
苏晚没有退。她迎着何平的质问。“何叔,豺狼一直都知道我们在这里。它只是在等我们自己熄灭心里的火。我们不能假装自己是安全的,假装沉默就能换来苟活。”
“所以你的选择就是玉石俱焚?”
“我的选择是,在被碾碎之前,至少要让它听到我们骨头断裂的声音。”苏晚回答。
“天真!”何平低吼,“那声音太小了,小到只有你自己听得见!你感动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这是在用一种理想主义的姿态,把所有人推向深渊!”
“那也比在深渊里一声不吭地烂掉要好。”一个年轻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坐在第二排的青年导演,小马。他因为激动,脸颊泛红。“何老,我觉得苏导没做错。总要有人先开口。”
何平缓缓地把头转向他,那是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混杂着怜悯和不屑的表情。“开口?然后呢?你开一个口,他堵上一扇门。你们这些年轻人,血是热的,脑子也是热的。你们没见过真正的绝望。”
他转回头,重新看着苏晚。“丫头,听叔一句劝。把这东西销毁了。现在还来得及。曹昆的注意力在北方,我们还有机会悄悄散了,各自藏起来。几年后,风头过去,你还能拍,还能继续做你的电影梦。”
“这不是梦。”苏晚说。
“这就是梦!”何平的耐心似乎耗尽了,“一场会把我们都埋进去的噩梦!你父亲当年就是太像你,总觉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结果呢?火灭了,人也没了!”
苏晚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顾沉的手,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带任何力道,只是单纯的支撑。
“何叔,我父亲没有错。”苏晚稳住自己,“错的是那个吹灭火焰的风。”
“可风就在那里!你改变不了!”何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你非要迎着风吐一口唾沫,最后只会吹到自己脸上!”
“那也得吐。”
一直沉默的顾沉,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的男人。
顾沉松开苏晚的手腕,站到了她身前,面对着何平。“何老,风是很大。但我们不是只有唾沫。”
何平眯起眼睛,审视着顾沉。“你是谁?”
“一个不想被风吹倒的人。”顾沉回答。
“说得好听。”何平嗤笑,“年轻人,匹夫之勇我见得多了。你拿什么跟风斗?用命吗?你的命,值几条街?”
顾沉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曹昆在青岛布下的天罗地网,抓的是一个幻影。这个幻影,为这部电影争取到了完成的时间。这就是我们的武器。用现实,为理想开路。”
“用一个谎言,去支撑另一个谎言?”何平摇着头,“这路太窄了,走不了几个人。”
“那就走能走的人。”苏晚从顾沉身后走出,重新与何平对峙。她的声音不大,但影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会销毁它。这部电影,是木匠的遗言,也是我的。我不会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
何平看着她,看了很久。他眼中的疲惫和痛心,慢慢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决绝。
“好。”他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叔叔帮你一把。”
说完,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放映室。
老九下意识地想拦,却被何平一把推开。他年纪大了,踉跄着撞在墙上。
“何平!你疯了!”老九吼道。
何平没有理他,他的目标很明确——放映机里的那盘拷贝。那是唯一的母带。
他要亲手毁掉这根“蜡烛”。
没有人预料到他会这样做。剧组的人都愣住了。
只有顾沉动了。
他没有跑,只是几步跨上前,在何平的手即将碰到放映机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擒拿,也不是攻击。只是稳稳地抓住。
何平用力挣了一下,却发现那只手像铁钳,纹丝不动。
“放开!”何平低吼,额上青筋暴起。
“何老,这是她的东西。”顾沉说,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它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那也是她的选择。”
“你们……”何平气得发抖,他另一只手指着顾沉和苏晚,“你们这是自私!用所有人的安危,来成全你一个人的英雄主义!”
苏晚走了过来。她没有看暴怒的何平,也没有看对峙的顾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