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切开黑暗,又被黑暗吞没。
放映机风扇的嗡鸣,是这空间里唯一的挽歌。
“放给星星看?”
顾沉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他的话语没有温度,像两块金属在摩擦。
“你觉得,星星看得懂电影吗?”
苏晚没有回头。她抚摸着冰冷的机身,那上面还残留着父亲指尖的余温。她能想象他站在这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将一部部电影的生命,送入那道窄窄的光里。
“我不知道。”苏晚说,“但我知道,这不是拍给地球人看的。”
“所以你准备做什么?”顾沉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安全距离之外,“把这台古董放映机对准天空?你觉得它的光能穿透大气层,还是觉得外星人恰好在轨道上架了台望远镜,就为了接收一部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默片?”
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她那个看似悲壮,实则荒唐的决定。
“我没想那么多。”苏晚终于转过身,面对他,“我只知道,我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不能只是一座奖杯,或者一堆影评人的赞美。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我了。”
“这不是理想主义,苏晚。”顾沉的语调没有起伏,“这是自杀。鬼叔说得对,你手里的不是蜡烛,是引信。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点燃它,然后站在原地,欣赏爆炸的烟火。”
“那也比把它埋在土里,假装它从没存在过要好!”苏晚的声量不受控制地拔高,“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把它交给你们‘回响计划’,或者干脆烧掉,然后拿着我父亲留下的另一部安全的作品去领奖,去享受名利,去过一个正常导演该过的生活。我当然想过!”
她顿了顿,胸口起伏。
“可我做不到。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他在剪辑台前的背影。他不是在剪辑电影,顾沉,他是在绘制那张图。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都耗在上面。如果我假装没看见,那我算什么?他的女儿?还是一个……无耻的窃贼?”
老九的扫帚停了。他靠在墙角,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听着这场他无法理解的争吵。
“绘制星图,需要的是天文学家,不是一个导演。”顾沉说,“你父亲的角色,可能只是一个‘信使’。信送到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而你,是那个负责签收的人,不是负责把信再寄出去的人。”
“信使?”苏晚咀嚼着这个词,一种尖锐的刺痛穿透了心脏,“他的遗言,在你嘴里就只是封信?”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合理?”苏晚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影院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个疯子,搭上自己的一切,就为了传递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坐标?这不合理,这很残忍。”
“宇宙本来就很残忍。”顾沉的回应快得像一声枪响。
空气再次凝固。
这一次,是被老九仓促的脚步声打破的。他拿着一部老式翻盖手机,快步走到两人中间,把手机递给顾沉。
“外面……炸了。”老九的声音发干,“周漾,那个拍《潮汐》的,在国外拿了个大奖。新闻上说,他是‘回响计划’扶持的第一个导演。”
顾沉接过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下半张脸。
新闻标题用最大号的字体写着——《华语电影之光!周漾斩获银狮,背后神秘“回响计划”浮出水面!》。
“曹昆的电话。”老九补充道,压低了嗓子,“打了十几通,我没敢接。他还给所有和我们影院有过来往的发行商、片方都打了电话,说要找一个人……叫苏晚。”
顾沉把手机合上,丢还给老九。
“他知道了。”顾沉对苏晚说,陈述一个事实,“我们用周漾当幌子,引开了他的注意力。现在,幌子拿了奖,他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真正的目标身上。”
苏晚没有说话。她能想象到曹昆那张扭曲的脸。资本的巨兽被激怒了,它会不计代价地碾碎那个戏耍它的人。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顾沉继续说,“第一,把母带给我。我来处理。‘回响计划’有办法让你和曹昆之间达成某种平衡。你至少能活下去。”
“第二呢?”
“点燃你的引信。”顾沉说,“然后我们一起,看看爆炸的范围有多大。”
苏晚看着他。在放映机风扇的背景音里,她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回响计划’,到底是什么?”
顾沉沉默了片刻。
“是一个假设。”他缓缓开口,“我们假设,人类文明的延续,需要的不仅仅是科技和军事。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一些能被称之为‘精神’‘艺术’或者‘思想’的东西。它们是火种。我们负责在风暴来临前,把这些火种藏进最安全的地窖里。”
“我父亲,也是你们的火种之一?”
“他是最特殊的一个。”顾沉回答,“他拒绝了我们的地窖。他说,他要自己造一艘船。”
苏晚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点亮蜡烛,不要怕风。
父亲临走前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让她守着蜡烛,他是让她……迎着风走出去。
“我很自私。”苏晚重复了她之前的话,但这次,她的语气里没有了迷茫,“我不想完成他的理想,也不想拯救什么世界。”
她走到顾沉面前,伸出手。
“我只想知道,他到底造了一艘什么样的船,想开去哪里。”
顾沉看着她伸出的手,没有动。
“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说,这台放映机不行吗?”苏晚说,“那我们就换一台。或者说,换一个……放映厅。”
她的手依然悬在半空。
“你父亲没告诉过你任何事?”顾沉问。
“他告诉我的够多了。”苏晚收回手,走到那堆被鬼叔拆开,又被她重新装好的胶片盒旁。她打开其中一个,那里面并不是胶片,而是一些零碎的、她曾经看不懂的物件。一个老式怀表,几片磨损的镜片,还有一本硬壳笔记本。
过去,她以为这些是父亲拍电影时收集的道具。
现在,她懂了。
这不是道具。这是说明书。
她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只有一行字。
“光是信使,声音是钥匙。”
苏晚抬头,看向顾沉。
“我父亲的电影,从来都不是默片。”她说,“我们缺的,是声音。”
顾沉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声音在哪里?”
苏晚没有回答。她合上笔记本,抱起那个装满“零件”的盒子,走向影院后台深处。那里是储藏室,堆满了废弃的座椅和海报,也堆满了她整个童年。
顾沉跟了上去。老九犹豫了一下,也提着扫帚跟在最后。
苏晚凭着记忆,在杂物堆里穿行,最后停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前。柜子上挂着一把老式铜锁。
“我小时候,父亲总不让我碰这个柜子。”苏晚放下手里的东西,拨弄着那把锁,“他说,里面装着世界上最可怕的怪兽。”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发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