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天。
金属闸门发出最后一声疲惫的叹息,缓缓升起。外面不是阳光,而是基地内部通道那永恒不变的、惨白的照明。空气流动了起来,带着一股尘封许久的味道。
封锁解除了。
主任站在门外,他身后不再是护卫,而是两名穿着技术员制服的文职人员。他的制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但几个月禁闭生活的痕迹,还是刻在了他脸上。那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被彻底重塑后的沉寂,像一块被天外陨石砸过的冰川。
“你的申请,通过了。”他对苏晚说。没有前情提要,没有客套寒暄,仿佛他们的对话从未中断过。
“条件。”苏晚的回应同样简洁。
“‘回响计划’所有与‘坐标’无关的资产、数据,都可以划拨给你。包括那座废弃的第七号天文台。”主任顿了顿,“监管是必要的。所有研究成果,必须第一时间上报。所有对外通讯,必须经过审查。”
“他呢?”苏晚侧过身,露出身后安静站立的顾沉。
这几个月,顾沉没有再说过一个字。他吃饭,喝水,行动,都与常人无异。但他不再睡眠。他只是会在固定的时间里,静坐几个小时,身体保持着绝对的静止。
“顾沉先生,”主任第一次使用了这个称谓,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郑重,“是‘星际文化研究所’的……特殊顾问。他的安全,由我们负责。”
这是一种包裹着糖衣的囚禁。苏晚很清楚。但她没有选择。
“我接受。”
主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那是一种近似于……欣慰的表情。对于一个狂热的求道者,没有什么比圣物被妥善安置更值得欣慰的了。
“科林中尉,会负责你们的交接和安保。”他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再多看一眼。他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移动的纪念碑。
第七号天文台建在山巅,远离城市。巨大的白色穹顶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斑驳泛黄。苏晚推开沉重的木门时,阳光裹挟着灰尘,在她面前跳跃。
这里被废弃了太久,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金属锈蚀的气息。
顾沉跟在她身后,脚步落在积灰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群山和云海。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像,融入了这片被时间遗忘的风景。
苏晚没有去打扰他。她开始整理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遗产”。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几箱子纸质资料,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被拆解的通讯设备零件。
她把东西一件件搬出来,擦拭干净,再分门别类地放好。她用这种最原始、最机械的劳动,来对抗内心的巨大空洞。
几个小时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她靠着一张桌子,看着顾沉的背影。
“你还在吗?”她问。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
顾沉没有回头。
“我一直都在。”他说。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是他自己的,清澈,平稳,没有了那种可怕的宇宙共鸣。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方向望出去。
“那……他们呢?”她问得小心翼翼。
“也在。”顾沉的回答平静的可怕,“像一片海洋。我就是岸。潮水会涌上来,但冲不垮堤坝。大部分时候。”
“大部分时候?”苏晚抓住了这个词。
“有时候,海浪太大。”顾沉终于转过头看她。他的瞳孔里有焦点,是她的倒影。清晰,而专注。“但你在这里,就像灯塔。我能找到回来的路。”
苏晚说不出话来。这番表白,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心悸。他记得她,他需要她。这就够了。至少现在,够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做我的丈夫了。”她低声说。
“我答应过。”顾沉回答,“我只是……多了一份兼职。”
苏晚几乎要笑出来,但眼眶却先一步发热。她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顶的宁静。一辆军用越野车停在了天文台外面。
车门打开,科林中尉跳了下来。
他没有穿那身笔挺的军官制服,只是一件黑色的作战背心和军裤,显得精悍而疲惫。他大步走进来,看到苏晚和顾沉站在一起,动作停滞了一下。
“你们看起来……还好。”科林说,话语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托福,还活着。”苏晚回应。
“活着,跟‘好’,是两回事。”科林走到他们面前,他没有看顾沉,而是紧紧盯着苏晚。“主任跟你说的,都是谎言。”
苏晚没有意外。“哪一句?”
“‘监管’和‘保护’。”科林的语速很快,像是在倾倒积压了很久的负担。“这不是监管。这是软禁。这不是保护。这是看守。”
“看守什么?”
“一个圣物。”科林的声音压低了,“从那天起,军部就分裂了。主任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方舟守卫’。他们认为‘坐标’是神谕,是人类进化的钥匙。他们把你和顾沉送到这里,是为了‘净化’你们,让顾沉能更好地接收‘神’的旨意。”
苏晚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想起了主任离开时那个“欣慰”的表情。
“所以,这里的安保人员……”
“全都是‘方舟守卫’的狂信徒。”科林证实了她的猜想,“他们不是在保护你们,而是在朝圣。你以为你是研究所的所长?不,在这里,你是大祭司。”
这个比喻荒谬又精准。
“另一派呢?”顾沉突然开口问。
科林这才第一次正视顾沉,他的身体语言有一瞬间的僵硬。“另一派……他们叫自己‘净化者’。他们认为你是一个必须被清除的宇宙级病毒,而主任就是那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疯子。他们想杀了你。连同苏晚一起。”
整个天文台陷入了死寂。只有风声在窗外呼啸。
“那你呢,科林?”苏晚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是哪一边的?”
科林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我?我是一个该死的、被夹在中间的传话筒。我的上级,是‘净化者’的高层。他派我来,是让我找机会……处理掉‘威胁’。”
他停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黑色装置,放在桌上。
“但主任信任我,因为我当时挡了那一枪。所以他让我做了你们的‘安保负责人’。”他看着那个装置,“这是‘净化者’给我的。一个高能炸弹。威力足够把这座山头削平。”
苏晚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仿佛在看一个浓缩的死亡。
“我谁也不信。”科林最后说,“我不信神,也不信病毒。我只信我看到的。我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差点死了。我看到一个女人,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赌上了一切。”
他把一个更小的、类似U盘的东西推到苏晚面前。“这是后门程序,可以绕开这里的监控系统,给你一个独立的通讯频道。十分钟,每个月。”
科林向后退了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对象不是苏晚,也不是顾沉,而是他们两人。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越野车再次发动,很快消失在下山路上。
苏晚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自由的第一天,她就发现自己身处两群疯子的中央,脚下还踩着一颗炸弹。
顾沉走到她身边,拿起那个小小的后门程序,递给她。
然后,他拾起了她之前整理时,不小心掉落在地的一本旧书,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放回桌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却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