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摩挲,钢化膜边缘的气泡被按得发皱,像块被揉过的塑料纸,边角还沾着干涸的指纹印。雪夜炭火的照片在黑暗里泛着暖光,木柴燃烧的纹路在火焰中明明灭灭,如老人手上虬结的青筋,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岁月的故事。干部们的笔记本摊在膝头,蓝黑墨水顺着纸页纤维洇透背页,\"王寡妇的医保要续\" 后面画着小小的星号,笔尖戳破的纸洞沾着炭火灰,像粒凝固的星火,在屏幕上闪着微弱的光,仿佛随时会重新燃起。
手机在掌心焐得发烫,塑料后壳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烫得胸口微微发痒。他想起拍这张照片时的情形 —— 去年腊月廿三,望月镇的雪下得没了脚踝,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像咬着块冻硬的冰糖,脆生生的。村委会的土坯房里,铁炉烧得通红,烟囱口结着冰棱,如串透明的水晶,被炭火映得泛着红光。小李警官的笔记本上还沾着点鸡粪,是早上帮张大爷加固鸡窝时蹭的,此刻混着炭火的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谷仓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息,在不大的屋子里弥漫,凝成种独特的乡村气息。
\"祁厅,省厅的电子屏调试好了。\" 秘书小张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像筷子敲在空碗上,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突兀。他手里的平板电脑亮着,整治成效数据在黑底上跳动,98% 的群众满意度后面跟着行灰字:\"数据来自田间地头,不是会议室\",字体小得像粒芝麻,不凑近看根本辨不清,仿佛生怕被人注意到。
祁同伟把手机揣进内兜,屏保的光透过布料映出模糊的圆,像块捂热的煤球。去年此时,他在望月镇的雪地里摔了跤,裤腿沾满泥浆,冻成硬邦邦的壳,走路都费劲。张大爷用灶膛余烬给他烤裤子,火星子溅在布料上烧出几个小洞,如今还能摸到硬硬的焦痕,像贴在上面的小疙瘩,提醒着那个寒冷又温暖的下午。
电子屏的蓝光在走廊里投下长条,祁同伟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盖住墙上 \"不忘初心\" 的标语,像给那四个字蒙上层薄纱。数据滚动到 \"纠纷调解成功率\" 时,他突然驻足,玻璃反射出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看着有些刺眼。上周收到王寡妇的感谢信,用红布包着两个鸡蛋,红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花,针脚疏密不均,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说医保续上那天,她特意杀了只老母鸡,鸡毛埋在菜地里,开春长出绿油油的苗,风吹时摇摇晃晃,像在给她点头,也像在感谢着什么。
\"把车备上。\"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羊绒面料沾着根草屑,是上次去望月镇时蹭的麦秸,黄灿灿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让人想起丰收的田野。小张在记事本上划了个勾,钢笔水在 \"赴望月镇调研\" 那行字上洇开,像朵小小的乌云,把 \"调研\" 二字晕得有些模糊,仿佛这两个字本就不该那么清晰。电梯下行的失重感里,祁同伟听见手机震动,是张大爷的孙子发来的语音,背景里有咯咯的鸡叫,孩子的声音带着奶气:\"祁爷爷,俺家的芦花鸡今天下了个双黄蛋!可大了!比俺的拳头还大呢!\"
车驶出省厅大门时,路灯在雪地上划出金线,像撒了满地碎金子,晃得人睁不开眼。祁同伟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光怪陆离的颜色晃得人眼晕,与记忆里望月镇的星空截然不同。他忽然想起张大爷的话:\"日子好不好,看鸡下不下蛋。\" 去年这时,老人家的鸡窝被雪压塌了,三只老母鸡冻得直打哆嗦,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着让人心疼。如今新搭的鸡棚盖着塑料布,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每天早上都能捡着五六个带血丝的热蛋,握在手里暖烘烘的,能驱散指尖的寒意。
副驾驶座上的文件袋晃出张照片,是小李他们给鸡窝铺稻草的样子。照片里的稻草金黄金黄,像晒透的阳光,小李的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滴在稻草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在金黄的稻草上格外显眼。小张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节拍,暖风出口吹着张皱巴巴的便签,上面是祁同伟写的 \"查鸡窝、访医保、问养老金\",字迹被咖啡渍晕得发蓝,像片小小的湖泊,把这几个关乎民生的字眼温柔地包裹着。
\"上次那批防滑鞋,小李他们用着咋样?\" 祁同伟的指甲在车窗上划出细痕,结着冰花的玻璃被划出条透明的路,能看见外面飞逝的树影,像快速翻动的连环画。小张说上周去送镰刀时,看见小李在雪地里追偷鸡贼,防滑鞋踩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啃着块冻硬的馒头。那偷鸡贼慌不择路,摔了个四脚朝天,怀里的老母鸡扑腾着翅膀,鸡毛掉了一地,像下了场小小的雪,给这紧张的追逐添了点滑稽的色彩。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电子屏的后台警报,嗡嗡的震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只小虫子在身上爬。祁同伟点开时,数据卡在 \"98%\" 不动了,雪花状的加载图标转得让人眼晕,像只不停打转的苍蝇,扰得人心烦。他想起王寡妇的医保本上,经办人签字的地方沾着点口红,是镇上办事员小周的。那天她刚参加完婚礼,红裙子沾着鞭炮灰,在雪地里像团跳动的火,老远就能看见。她给王寡妇递医保本时,指尖冻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递过去的不仅是个本子,更是份安心。
车过收费站时,栏杆抬起的吱呀声惊飞了雪地里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像首简短的歌谣。祁同伟摸出手机,屏保的炭火还在燃烧,王寡妇的名字旁边多了个小太阳,是他昨晚用编辑功能添的,黄色的光晕边缘有点模糊,像隔着层薄雾。小张说省厅的人都在传,厅长的手机里藏着个秘密花园,种着老百姓的柴米油盐,有鸡窝,有医保本,还有下蛋的老母鸡,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望月镇的牌坊上积着雪,\"望月\" 二字的笔画里嵌着冰碴,像镶了圈水晶,在阳光下闪着光。张大爷的院门没锁,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像老人的咳嗽,透着岁月的沧桑。柴狗在雪地里刨出个坑,里面埋着啃剩的骨头,上面还沾着肉丝,引得几只麻雀在旁边盘旋。鸡棚的塑料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白色的大鸟,随时要展翅飞走。芦花鸡伸长脖子叫,声音里带着股傲气,仿佛在宣告这是它的地盘,充满了生机。
\"祁厅咋来了?\" 张大爷的毡帽上落着雪,像顶白帽子,烟袋锅在棉袄上磕了磕,火星子落在冻土上瞬间熄灭,只留下小小的黑印,像颗被遗忘的痣。他的袖口沾着谷糠,白花花的,拉着祁同伟往鸡窝走,稻草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轻柔又充满生命力。\"您看这新搭的梁,小李警官给上的漆,说是能防耗子,这漆味可冲了,熏得我直打喷嚏,不过想着能防耗子,值了!\"
鸡窝里的垫草还带着温度,是鸡的体温焐热的,刚下的蛋沾着绒毛,在竹篮里滚来滚去,像调皮的孩子不肯安分。张大爷的孙子举着个双黄蛋跑过来,脸蛋冻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鼻尖上还挂着点鼻涕。蛋壳上沾着点鸡粪,在雪地里划出道黄线:\"祁爷爷,俺娘说这个给您留着,补脑子,看您天天皱着眉头,肯定是费脑子了,吃了这个蛋,保管您脑子灵光!\"
祁同伟的拇指蹭过蛋壳,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像股暖流钻进心里,驱散了一路的寒气。手机在兜里震动,省厅的电子屏大概又在跳数据,但他此刻只想数清楚竹篮里的鸡蛋,个个圆滚滚的,像撒在雪地里的金元宝,闪着诱人的光,让人心里踏实。
小李警官的摩托车停在院墙边,车座上绑着捆新柴,树皮上还带着雪,融化的雪水顺着木柴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空的颜色。他从村委会赶来时,警服上沾着点墨汁,是刚帮李大爷填了养老金的申请表,笔尖漏墨,在胸口晕出小小的蓝点,像块不小心沾上的胎记,透着真实的烟火气。
\"李大爷的钱到账了?\" 祁同伟接过小张递来的热水,搪瓷缸沿的豁口硌着下巴,有点疼却让人觉得真切。小李挠挠头,说昨天去送存折时,老人家正给花圈店写挽联,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墨汁溅在蓝布衫上,像开了朵朵黑花,有种别样的艺术感。\"他说养老金够买三斤猪肉,过年给孙子包酸菜馅饺子,那孩子馋得直吧唧嘴,眼睛都直了,逗得我们直乐。\"
炭火在堂屋里噼啪作响,木柴爆裂的声音吓了张大爷家的猫一跳,猫嗖地蹿上炕,蜷在角落眯着眼,尾巴还在不安地晃着。张大爷往炉子里添了块松木,香气混着煤烟味漫开来,呛得祁同伟咳嗽两声,却也带来了暖意。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省厅的未接来电像串小灯笼在屏幕上闪个不停,他却毫不在意。目光落在小李笔记本的新记录上:\"王寡妇的鸡该防疫了\",后面画着小鸡图案,鸡爪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孩子,透着认真的可爱。
雪停的时候,屋檐的冰棱开始往下滴水,砸在空桶里发出咚咚的响,像有人在敲鼓,宣告着雪的结束。祁同伟帮着张大爷往鸡棚撒谷粒,芦花鸡啄食的声音像雨打芭蕉,淅淅沥沥格外动听。有只胆大的跳上他的靴头,爪子沾着的泥蹭在皮革上,留下朵小小的梅花,像幅精致的小画,给这双锃亮的靴子添了点野趣。
手机再次震动时,他索性关了机。电子屏上的数字再漂亮,也不如竹篮里的鸡蛋实在 —— 带着鸡体温的蛋壳,敲开时能看见金黄的蛋黄,像轮小太阳在碗里微微颤动,晃得人眼晕,却也暖得人心头发烫。
回城的路上,小张在副驾驶座上打盹,口水沾在文件袋上洇出个圆斑,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却透着疲惫后的放松。祁同伟把手机屏保换成了鸡窝的照片,芦花鸡正卧在稻草里下蛋,尾巴翘得老高,像面骄傲的小旗子在屏幕上迎风招展,宣告着自己的成果。
车窗外的城市亮起来,灯火像撒在黑地里的米粒,密密麻麻的,与乡村的宁静截然不同。他想起张大爷塞给他的那袋鸡蛋,用粗布包着,硌得大腿发麻却舍不得挪开,那是份沉甸甸的心意。到家打开时,每个蛋壳上都用红漆画着笑脸,嘴角咧到耳朵根,像群快活的小神仙对着他笑个不停,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省厅的电子屏还在走廊里亮着,98% 的数字旁边落了点灰尘,像给数字戴了顶小帽子,多了点烟火气。祁同伟把鸡蛋放进冰箱时,手机自动开机,收到条短信,是小李发来的:\"王寡妇的鸡打上防疫针了,每只鸡都给起了名字,有只叫祁幸福,它下的蛋特别大,比别的鸡下的都有分量。\"
冰箱的嗡鸣声里,他仿佛听见望月镇的鸡在打鸣,声音穿过雪夜,混着炭火的噼啪声,像支朴素的歌,没有华丽的调子,却听得人心头发暖,那是生活的声音。屏幕上的数字会过时,但鸡窝里的热蛋不会,就像那些写在笔记本上的字迹,沾着鸡粪和炭火灰,却比任何电子数据都更能焐热人心,烫得人心里暖暖的,踏实又安稳。
第二天一早,祁同伟在食堂碰见小张,对方正啃着茶叶蛋,蛋壳剥得歪歪扭扭像堆碎石头,却吃得津津有味。\"祁厅,电子屏的数据更新了,满意度 99%。\" 小张的嘴角沾着蛋黄,像抹了层黄油,\"技术科说后台显示,新增的好评来自望月镇,说是王寡妇打热线夸的,夸得可实在了,说办事的人态度好,不像以前那样推来推去。\"
祁同伟咬开个鸡蛋,蛋黄的油溅在衬衫上,像朵小小的黄花,看着挺别致,也挺温暖。他想起张大爷说过,鸡蛋的好坏不用称,掂掂分量就知道。就像老百姓的日子,不用看报表,看看鸡窝就清楚 —— 稻草够不够软,鸡蛋够不够圆,鸡叫够不够亮堂,那才是最实在的指标,骗不了人。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张大爷发来的照片。鸡棚顶上的雪化了,露出新铺的油毡,阳光下泛着光,像块巨大的镜子映着蓝天白云。三只小鸡仔在啄食,绒毛黄得像油菜花,叽叽喳喳的像在说悄悄话,充满了生机。其中一只的腿上系着红绳,旁边写着行字:\"这只是祁幸福的崽,长得最壮实,吃得多,长得快,将来肯定也是个下蛋能手。\"
走廊里的电子屏突然闪了下,99% 的数字后面多了个小鸡图案,是技术科偷偷加的,小鸡的嘴里还叼着个鸡蛋,憨态可掬,给这冰冷的屏幕添了点趣味。祁同伟走过时笑了笑,指纹在冰凉的玻璃上按出个印子,像枚没盖全的图章,带着点温度,也带着点人情味。屏幕会老去,但炭火不会,就像那些落在笔记本上的字迹,终将在时光里酿成酒,带着谷仓的暖香,和鸡窝的温度,醇厚绵长,值得细细品味。
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过办公室,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方方正正的像块块拼图。祁同伟把望月镇的鸡窝照片设成了电脑桌面。技术科的人说这个分辨率太低,图片有点模糊,他却觉得刚好 —— 芦花鸡的羽毛根根分明,稻草的纹路里还藏着颗没捡的碎蛋,像粒被遗忘的珍珠,闪着微弱的光,提醒着他那些平凡又珍贵的瞬间。
有人敲门时,他正给小李发消息,问鸡饲料够不够,最近镇上的玉米价格涨了没有,要不要从城里捎点过去。来的是王寡妇的侄子,拎着只捆着腿的老母鸡,鸡翅膀扑腾着,羽毛落在锃亮的地板上,像撒了把碎鸡毛,给这整洁的办公室添了点乡村的气息。\"俺姑让俺送的,说这鸡天天下双黄蛋,吃了补身体。\" 年轻人的裤脚还沾着泥,鞋帮子上沾着点草叶,透着股刚从田里回来的新鲜劲儿,\"她让俺问问,下次您去望月镇,能不能给祁幸福拍张照,她想看看那只鸡长啥样,总听俺们说,怪想看看的。\"
祁同伟把鸡塞进纸箱时,羽毛蹭在手上,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却也让人觉得亲切。窗外的电子屏还在亮,99% 的数字旁边,小鸡图案的翅膀被风吹得微微动,像在啄食屏幕上的字,吃得津津有味,充满了活力。他突然觉得,这些跳动的数据,其实就是无数个鸡窝凑成的 —— 每个数字背后,都有个暖烘烘的角落,住着会下蛋的鸡,和盼着好日子的人,他们的呼吸和心跳,汇成了这跳动的数字,真实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