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尽头,那道模糊的布衣身影一锄落下,先前被劈开的星河沟壑并未就此弥合,反而像是被撒入了无形的种子,在死寂的虚空中,缓缓生长出一条横贯三垣的青金脉络。
那脉络仿佛活物,每一次微光闪烁,都与凡间某个角落的生息遥相呼应。
天下无数百姓在这一夜不约而同地仰望星空,皆骇然发现,高悬天际的北斗七星中,那颗代表着刀兵与破军的第七星,竟如人的呼吸一般,忽明忽暗,节奏沉稳而有力。
远在北方的山村里,那位刚刚埋下祖传宝刀的老农,正蹲在田埂上,就着月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恰与天上那颗奇特的星辰同频。
忽然,他感觉脚下的泥土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颤动,并非地震,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深处舒展筋骨。
他疑惑地低下头,借着昏暗的星光一看,瞳孔骤然收缩——昨夜他亲手翻过的那道犁沟,此刻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笔直地朝着东方自行延伸出去,犁印深刻,仿佛亘古便存在于此。
老农猛地站起身,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他没有犹豫,顺着那道诡异延伸的犁沟大步前行。
月色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犁沟则如一道墨线,在广袤的田野上划出一条决绝的直线。
足足走了三里地,犁沟的尽头指向了一片突兀的荒坡。
这片荒坡与周围的沃土格格不入,土色焦黑,寸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血腥与焦臭。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百年前这里是战场,战败的一方数千将士被围困于此,最终连人带马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尸骨无存,怨气冲天,自此便再无活物敢于靠近。
老农站在这片死亡之地的边缘,沉默了许久。
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有无数亡魂在低语。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眼神愈发坚定。
他转过身,快步走回三里外的田地,取来了那把跟随了他一辈子的老锄头。
回到荒坡前,他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锄砸了下去。
“你让我守着这亩产,我就一寸一寸给你种活它!”他沙哑的嗓音在夜风中回荡。
话音落下的瞬间,锄尖深深嵌入焦黑的土地。
没有意想中的坚硬触感,反而像是扎进了什么柔软的核心。
一道璀璨的青光自锄刃与土地的接触点猛然炸开,如活了的树根,疯狂地钻入地下深处。
老农并不知道,他这一锄,如同春雷贯耳,惊醒了地底沉眠百年的意志。
他每挥动一次锄头,便有一缕微弱却坚韧的残魂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
他们都是当年随那位红脸将军败走麦城,最终惨死于乱军之中的无名士卒。
生前未能魂归故里,死后未得香火祭奠,滔天的忠勇与不甘化作怨气,将这片土地凝成了一道隔绝生机的“枯壤结界”。
而此刻,那股源自星河、借由老农耕作之力渗入地脉的意志,正以最质朴的“耕耘”为契约,唤醒着这些沉睡的忠魂。
一锄,两锄,三锄……老农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衣。
当他挥出第九锄时,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地底反震而来,他的双臂瞬间麻木,那柄老旧的锄头竟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挺挺地插进了荒坡中心深处。
刹那间,整片荒坡剧烈地起伏起来,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翻身。
焦黑的土地寸寸开裂,无数森白的骸骨从裂缝中破土而出。
诡异的是,这些白骨并未散碎,反而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自动排列成整齐的军阵,齐刷刷地朝着呆立在原地的老农,庄重地跪下,三叩首。
老农被眼前这震撼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一阵风吹过,风中夹杂着成百上千个声音汇聚成的低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将军不归,我们替他守土。”
话音散去,那成千上万的白骨军阵瞬间化作一片细密的白色粉末,随风飘散,融入了脚下的焦土。
几乎是同时,焦黑的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湿润的沃土,一抹抹鲜嫩的绿芽顽强地破开土层,在月光下舒展开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前工部尚书被罢官后,终日闭门思过。
他的独子却心有不甘,认为父亲是为国尽忠反遭奸人所害,一心想要重立镇灵铜柱,为家族正名。
他暗中联络了一位京城有名的术士,欲以禁术“阴兵镇煞”之法,强行镇压地脉异动。
术士在府邸后院设下法坛,罗列法器,准备召请幽冥鬼将。
当他念动咒语,将一道符箓点燃的瞬间,坛上作为祭品的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忽然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滚落坛下,竟在落地时化作一只活生生的大公鸡,伸长脖子“咯咯”叫着,扑腾着翅膀冲出了院门。
术士大惊失色,这等异象闻所未闻,他顾不得作法,急忙追了出去。
可一到街上,他便彻底呆住了。
只见满城寂静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了成群的鸡、鸭、牛、羊,它们皆挣脱了绳索和栏杆,仿佛受到某种神圣的召唤,汇聚成一股活物的洪流,朝着城北一座破败的荒庙涌去。
那座荒庙供奉的正是关公,如今神像早已倾颓,香火断绝,只剩半截青龙偃月刀的残片斜插在积满灰尘的香炉中。
诡异的是,那成千上万的牲畜并未冲入庙中,而是极有秩序地围绕着那半截断刀卧下,竟用身体在空地上排出四个清晰的大字——莫扰清梦。
术士不信邪,认为是有高人作祟,他提气运力,欲强行闯入。
可他一只脚刚刚踏过庙宇的门槛,顿感天旋地转,眼前景象飞速变幻。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饥寒交迫的童年,因饿极偷了邻村地主家的一袋粮食,被抓住后本以为会被活活打死,却被村中一位独臂老兵拦下,老人非但没有责罚,还分给了他半个窝头。
那份宽恕的温暖,瞬间击溃了他多年修习术法而筑起的冷硬心防。
术士“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抱着头嚎啕大哭,积压多年的悔恨与迷茫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第二日,他便散尽了万贯家财,告别了尚书之子,独自一人返回家乡,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夫。
东海之滨,渔民们遵循那位神秘盲叟的指引,纷纷改用网眼更宽的渔网。
起初渔获锐减,不少人颇有怨言,但数月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近海的鱼群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愈发繁盛,年年都能迎来越来越大的鱼汛。
一日潮退,有渔民在滩涂上发现了一具溺亡的少年尸体。
少年怀中紧紧抱着一张破损的细眼渔网,网眼上竟缠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金色藤蔓。
人们认出,这少年曾因违背父命,偷偷用密网捕捞幼鱼,被发现后羞愧悔恨,竟投海自尽。
渔民们叹息着将他安葬在海边的沙丘上。
次日清晨,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座新坟上,竟长出了一棵寸许高的小树,树叶泛着淡淡的青金色,枝条柔软地低垂下来,宛如一张守护的网。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是那股遍布天下的仁义脉络,接纳了这孩子的赎罪之心,将他的怨与恨,化作了守护一方水土的生机。
自此之后,沿海村落的孩童入学第一课,便是由父母带着去那座坟前,献上一束新鲜的海草,轻声念一句:“放过小的,日子才长。”
春分当日,天下一派农忙景象。
从北方的黑土地到南方的水田,无数农人赶着牛,扶着犁,翻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农人都惊奇地发现,随着犁尖划过,泥土深处竟会亮起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青金色纹路,仿佛大地的血脉正在悄然复苏。
与此同时,所有曾被那股无形力量影响过的地方——北方那片死而复生的荒坡、东海边少年坟头的小树、京城外牲畜朝拜的荒庙,乃至无数被遗忘的古战场——都同时升起一缕淡淡的光雾。
这些光雾汇聚成一条无形的浩荡长河,违反常理地逆流升空,穿过云层,直直冲向星河尽头那道初生的青金沟壑。
星空深处,那道布衣身影再度显现。
这一次,他不再挥锄劈砍,而是将那柄古朴的锄头轻轻地、郑重地插入了星河裂缝之中,动作轻柔得如同农人将第一株秧苗插入水田。
霎时间,九霄震动,天界南天门上那块刻着“守心”二字的古老匾额上,原先那点嫩芽猛然绽放,开出了一朵妖异的血红色巨花。
花瓣无声飘落,化作一场席卷人间的红色花雨,精准地坠入千千万万户人家的灶膛,与柴火相融,化作一缕温暖的炊烟。
而在蜀中连绵的深山里,一间与世隔绝的简陋茅屋中,一位盘膝静坐、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却在睁开的刹那,迸发出一道足以撕裂苍穹的精光。
他遥望着天空,良久,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