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刻的震动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仿佛大地在完成一次深长的呼吸。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村中接二连三的异事撕得粉碎。
先是村东头老王家那头病了半年的老牛,竟在深夜产下一头双首牛犊,两个脑袋一同望向月亮,不叫也不闹,看得人脊背发凉。
紧接着,田里的麦子也变得古怪,本该饱满的麦穗上,竟结出了一圈圈环形的籽粒,如同某种神秘的符咒。
最邪门的是村里的孩子们,好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夜里说起了梦话,口中念念有词,竟是他们从未学过的《春秋》篇章,字句清晰,抑扬顿挫,如同有宿儒在魂魄中执教。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村民们惶惶不可终日,认定是那块沉入地下的石板触怒了什么神灵,纷纷商议着要在家中立起关羽的牌位,三牲九叩,烧香祭祀,以求庇佑。
关平闻讯赶来时,众人正抬着新刻的木牌,要去村口最显眼处立起来。
他手持一把断了半截的锄头,沉默地拦在路中央,身形算不上魁梧,却像一堵无形的墙。
“都让开!”族老跺着拐杖喝道,“平娃子,你爹是英雄,你可别犯糊涂!这是在求全村的平安!”
关平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而又虔诚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拜他,不如学他。他当年宁死不降,为的是不让百姓遭殃;如今你们烧香磕头,却连邻家屋顶漏水都不肯搭把手,求的是谁的平安?是你们自己的心安理得罢了!”
一番话如冷水泼头,众人面面相觑,先前那股狂热的劲头瞬间熄了大半。
是啊,他们求神拜佛,可村里谁家有难,又有几人真正伸出过援手?
一张张脸涨得通红,抱着牌位的手也渐渐松了。
人群无声地散去,只留下那块崭新的木牌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当晚,月色如水,关平独自一人在田里翻土。
他要赶在节气前把地整好,这比任何虚无的祭拜都来得实在。
锄头一下下落下,翻起湿润的泥土气息。
忽然,“当”的一声闷响,锄尖仿佛碰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事。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露了出来。
残片上绿锈斑驳,但借着月光,依然能辨认出上面篆刻的四个古字——汉寿亭侯印。
父亲的封号。
关平握着那块冰冷的青铜,指尖传来历史的沉重。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金戈铁马,封侯拜将的过往。
但他只是默然了片刻,便重新挖开土坑,将残片放回原处,用泥土仔细掩埋。
最后,他用脚掌将那块土地踩实,压上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官印不如犁印重。”
秋收之际,天灾降临。
邻村铺天盖地遭了蝗灾,一夜之间,万亩良田化为焦土,颗粒无收。
消息传来,本村的村民一边庆幸自家田地安然无恙,一边紧张地锁紧了粮仓。
没过几天,饥肠辘辘的邻村灾民便结队而来,希望能借些粮食活命。
族老第一个找到关平,忧心忡忡地劝道:“平娃子,金稻虽丰收,也仅仅够咱们本村人嚼用。人心隔肚皮,开仓放粮,多一人便少一口,咱们自己人怎么办?”
关平没有回答。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便亲自驾着牛车,满载着一袋袋金色的稻米,来到了两村交界的山坡上。
他将粮食卸下,在旁边立起一块木碑,碑上用炭火写着一行大字:“此处不论户籍,但问良心。”
起初,领粮的队伍还算有序。
但总有贪心之人,一个汉子趁着人多混乱,偷偷将整袋米扛上肩,抄小路溜回了家。
他心中窃喜,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当晚,他家里的灶膛毫无征兆地自燃起来,火苗蹿起三尺高,呈诡异的赤金色。
火焰之中,一张威严肃穆的面容若隐若现,丹凤眼,卧蚕眉,冷冷地注视着他。
正是关羽的模样!
那汉子吓得魂飞魄散,当场瘫倒在地。
第二天天一亮,他便连滚带爬地将那袋米送了回去,跪在木碑前磕头认错,并自愿为村里服劳役三个月,以赎其罪。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
“讲粮坡”的名声不胫而走,四方饥民闻讯而来,却无一人敢再行哄抢之事,皆是按需领取,秩序井然。
然而,金稻的异象和“妖田惑众”的流言,终究还是传到了官府耳中。
朝廷再次派人前来,这次是个文官,带着一队兵士,名为赈灾,实则布控。
这文官姓李,巧言令色,一到村里便大加赞赏关平的义举,随即话锋一转,宣称朝廷愿体恤民情,设立“仁政仓”,由官府统一管理金稻的分配,以示皇恩浩荡。
关平不推辞,也不拒绝,当晚便设宴为李大人接风。
酒过三巡,李大人举杯笑道:“关公子高义,深得令尊风范。只是时移世易,令尊若在,想必定知顺应朝局,方为真正的大义。”言下之意,便是劝关平交出金稻的管理权。
关平脸上不见喜怒,只平静地命人端上一碗白饭。
那碗饭里,雪白的米粒堆得冒尖,唯有正中央,嵌着一粒灿灿的黄金米。
“大人一路劳顿,请尝尝这乡野之食,看哪一粒,才是真滋味。”
李大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认为这是关平在故弄玄虚。
他从容地用筷子夹起那粒金米,送入口中。
米粒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下一刻,他浑身剧震,眼前的酒席、灯火、众人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年前一个冰冷的冬日街头。
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饿得发昏,偷了一个刚出炉的馍。
卖饼的老妪发现了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抓住了他纤细的胳膊。
他以为必是一顿毒打,吓得闭上了眼。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吃吧,娃儿,吃了就不冷了。”
幻象散去,李大人已是泪流满面。
他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上,长叹一声:“我……我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当即起身,向关平深深一揖,次日便下令撤销所有监管,带着兵士返回。
据说,他回乡后便辞官归隐,着书一本,名为《悔录》,终身不仕。
官府的风波平息,老天爷的考验却接踵而至。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山洪暴发,咆哮的浊流像巨兽般冲垮了河堤。
村民们在风雨中惊惶呼喊,四处寻找关平,却发现他早已带着十几个村中壮丁,出现在了决口处。
他们手挽着手,用血肉之躯组成人墙,死死抵住汹涌的洪水。
一个浪头打来,几欲将人墙冲散。
危急时刻,浑浊的泥水中忽然有东西“哗啦”作响,一条条暗沉沉的铁链凭空浮现,精准地缠绕在每个人的腰间,将他们牢牢地固定在一起,稳住了身形。
待洪水稍退,众人借着闪电的光亮定睛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哪里是什么铁链,分明是由无数细小的、不知是何物的骨节拼接而成,闪着幽幽的微光。
链条的末端,竟连着半只锈迹斑斑的铁锄。
关平看到那铁锄,双膝一软,竟朝着泥水跪了下去,重重叩首:“周叔,您也来了。”
风雨声中,仿佛有一个憨厚的笑声在众人耳边回荡:“俺答应过将军,要守住这一方土。”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在村民的合力下,堤坝终于合龙。
那奇异的骨链在晨光中寸寸消解,化作泥水,融归大地,唯有决口处的一块岩壁上,留下了一道深嵌其中的掌印。
春分再至,万物复苏。
农人们重新犁开土地,发现土壤中那青金色的纹路再度亮起,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璀璨夺目。
关平翻地,一直翻到祖坟旁边。
锄头落下,没有碰到石块,却忽闻一阵悠远绵长的钟鸣之声,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厚重而清晰。
他惊愕地停下动作,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湿润的泥土。
这一次,他竟听清了钟音所诵读的内容——那正是父亲年轻时读《春秋》的声调,一句一句,穿越了生死与时空,清晰可辨:
“礼失求诸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话音未尽,钟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切断。
关平猛地抬头望向夜空,只见苍穹之上,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那柄勺的末端,微微一颤,仿佛九天之上,有谁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四野俱寂,只有那颗星的余光,在他瞳孔深处,点燃了一片看不见的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