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东暖阁的窗棂,滤进一层稀薄得几乎抓不住的秋阳。李夕静放下密报,眉心那点惯常的倦怠又深了一分。
窗外那点惨淡的光,让她无端想起储秀宫那位曲子濯。她与曲子濯,是这深宫里唯二真正意义上的“孤身”。
曲子濯是自守孤高,而她李夕静,是尝尽了被推拒的滋味,才不得不退守这长生殿的一方天地。
“娘娘,小厨房的食材都备好了。”
浣英的声音温和平静,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夕静回神,眼底的倦怠被一丝暖意取代。
“嗯。”
她应了一声,起身走向内室。褪下那身象征贵妃尊荣的红白华服,换上素净简便的靛蓝色罩衣,长发只用一根玉兔捣药金簪松松挽起。额间那点朱砂花钿依旧醒目,却褪去了几分端凝华贵,倒显出几分家常的温婉。
小厨房里,灶火正旺,暖融融的气息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几个御厨垂手侍立,见她进来,恭敬行礼。
“都起来吧。”
李夕静的目光掠过案板上琳琅满目的食材,最终落在那只刚刚处理好的肥嫩乳鸽,以及旁边几味温补药材上。璇儿那孩子,自打早产出世,便像只孱弱的小猫,哭声都细若游丝,全靠名贵药材吊着。太医开的方子固然稳妥,可她总想再琢磨些温和滋养的汤水。
“今日炖个黄芪当归乳鸽汤,给十二殿下备着。”
她的声音不高。
“鸽子要炖得极烂,药性才能化入汤里,汤色要清亮,油脂撇干净些,公主脾胃弱,受不得油腻。”
亲自上前,拈起几片黄芪放在鼻尖轻嗅,又看了看当归的成色。满意了,才示意御厨开始处理。
御厨们应声而动,将鸽子放入炖盅,加水、姜片、葱结,大火煮沸后改小火慢炖。另一侧灶台上,炒锅烧热,放入清油,化开冰糖,将浸泡过的黄芪、当归煸炒上色,加入高汤煮沸,撇去浮沫。
李夕静自己则走到另一处灶台前,那里摆放着新鲜的羊肉、胡饼坯子,还有几样朔方特有的香料。
“再试试那道塞上酥羊。”
她眼中难得地亮起一丝光彩,那是沉浸在熟悉事物中的专注。
“羊肉切薄片,用黄酒、姜汁、还有那包沙棘粉先腌上。胡饼坯子擀薄些,烤得酥脆是关键。”
御厨们对她的手艺已经十分信服,这道塞上酥羊是她仿照桑干乡的做法改良而来,羊肉的腥膻被沙棘粉的酸甜中和,胡饼酥脆,夹着羊肉,咬一口齿颊留香。
李夕静时而指点几句火候,时而亲自上手调一下腌料的咸淡。
午时初刻,十八道珍馐按贵妃规制,铺陈在黄杨木花角罗锅枨平头圆桌上,碗碟精致,热气氤氲。
长生殿的正厅里,华服重新加身的李夕静端坐主位,仪态端凝,方才小厨房里那点烟火气已被完美地收敛。
行弘被乳母领着进来,小小的身影裹在玄色织金的劲装里,更显清冷。他规规矩矩地行礼。
“儿臣给母妃请安。”
声音平板,没什么情绪起伏。
玉浠跟在后面,粉紫色的襦裙衬得小脸如粉团,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快要凋谢的雏菊,声音软糯。
“母妃安好。”
看向李夕静的眼神带着天然的亲近。
“起来吧。弘儿,浠儿。”
李夕静温柔地笑着,起身牵过一双儿女的手,将他们带到桌前,亲昵地摸摸他们的头。
“今日可是有口福了,母妃下厨做了一道塞上酥羊,就是你们父皇都还没尝过呢。”
行弘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动,只是默默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就着胡饼咬了一口。唇齿间那酸甜酥脆的风味瞬间驱散了早课后的疲乏,让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夕静的心微微悬着,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动作,直到行弘默默地将那一块吃完,又自己伸筷,夹了第二块。
没有夸赞,没有笑容。但这无声的“续盘”,便是最好的肯定。
她这才注意到玉浠正眼巴巴地看着那盘酥羊,又给她夹了一块,柔声道。
“浠儿也尝尝,小心烫。”
玉浠乖巧地应了一声,小口地咬下,胡饼酥脆的外皮沾了羊肉的汤汁,喷香诱人。羊肉柔软而不失嚼劲,带着酸甜的滋味和沙棘的清香。
至于行桓,早已遣人来说,午膳在言青殿与伴读符曜一同用。
午膳在安静中继续。李夕静吃得不多,心思大半还在那碗特意炖给玉璇的温补鸽汤上,只偶尔叮嘱玉浠多吃些菜。
行弘吃得慢条斯理,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李夕静却细心地捕捉到他看向玉浠时目光的柔和,也注意到他为自己夹菜时的小动作。
李夕静忽然觉得有些欣慰。她年幼时,骑射能协阿爹一同狩猎,厨艺能助阿娘操持家务,乖巧懂事却也压抑天性。
她羡慕过小妹的活泼、哥哥的自在,但最终只能成长为那个温婉却带着疏离的李夕静。
如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不必早早学会察言观色,不必在顾忌中艰难地探寻一丝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