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宁坐在靠近缠花亭的一处雅致轩室里。此处视野极佳,推开雕花长窗,便能望见亭畔几株晚绽的寒梅。
轩内陈设清雅,一张紫檀束腰摺台炕桌上,紫砂壶嘴正氤氲着茶香,旁边摆着几碟精巧点心。
她今日穿着那身浅松烟蹙金纻丝曲裾深衣,薄施红妆,眉眼因这暖阳和等待而显得格外舒展。
“娘娘,承义侯夫人已至宫门了。”
瑜珠步履轻快地进来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喜悦。她素知娘娘对这位娘家嫂嫂,虽非同胞,但因着娘家的纽带和高夫人本人那不算讨人厌的肆意,总存着几分天然的亲昵。
“嗯,引到这儿来吧。”
顾明宁微微颔首,仪态端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仪。
瑜珠领命而去。
不多时,环佩轻响,承义侯夫人高怡的身影出现在轩室门口。
她今日打扮得颇为张扬,一身绛紫锦袍,发髻高耸,簪着点翠大钗,通身的气派倒是符合侯夫人的身份,只是眉宇间似乎习惯性地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绪。
“臣妇高怡,参见瑶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高怡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声音里带着点长途跋涉后的微哑。
“嫂嫂快请起。”
顾明宁快步上前,亲手扶起高怡,动作亲昵自然,仿佛不是在宫闱深殿,而是在家中闲话一般。
“自家人,何须如此多礼。赐座,看茶。”
她目光在高怡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关切。
“瞧着嫂嫂气色尚可,只是这路上奔波辛苦。入冬以来,你那老咳疾可还犯得厉害?”
高怡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小心坐下,闻言立刻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出口,接过瑜珠奉上的热茶暖了暖手,叹道。
“谢夫人惦记着。唉,老毛病了,入了冬总有些压不住,断断续续地咳,吃着药呢,也未见大好。这京里的寒气,比咱们砀县可重多了,一路行来,骨头缝里都觉得凉飕飕的。”
她抱怨着天气,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随即又想起什么,看向顾明宁。
“倒是夫人,瞧着精神头极好。宫中事务繁杂,您可千万要保重凤体才是。”
“本宫省得。”
顾明宁爽朗一笑,驱散了些许高怡自带的阴霾。
“不过是些分内之事。侯爷身体如何?府里一切都还顺遂吧?”
“侯爷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操心的事儿多,看着清减了些。”
高怡提起丈夫,语气平淡,更像是汇报一件公事。
“府里……也就那样吧。下人们总有不尽心的,偌大个侯府,管起来劳心劳力,开销也大,入冬这炭火钱、添置冬衣的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
顾明宁耐心听着,适时地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并未打断她这些家常的牢骚。她知道高怡的性子,抱怨是常态,但并非真的过不下去。
果然,抱怨完琐事,高怡话锋一转,眼中那点愁绪被另一种光彩取代,声音也扬了起来。
“不过啊,夫人,臣妇那团糕和墨糕可真是愈发生得好了!团糕那身毛,白得跟刚下的雪似的,墨糕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可机灵了!”
提到心爱的猫咪,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带着点小炫耀。
“您是不知道,前些日子,臣妇新琢磨了一道清炒麻菇,加了点新摘的嫩韭黄提鲜,那滋味儿,连侯爷都多吃了半碗饭!团糕闻着香味儿,在臣妇脚边转来转去,那小馋样儿,别提多逗了!”
“嫂嫂养的好,那两只小东西定然也是极通人性的。”
顾明宁被她这模样逗笑了,眉眼带着包容。
“看来嫂嫂这厨艺是越发精进,连猫儿都馋。清炒麻菇听着就清爽可口,你这本事,宫里御厨怕也比不上几分。”
高怡得了夸赞,脸上笑容更盛。
“夫人过奖了!不过是些家常小玩意儿。对了。”
她想起正事,示意随行的侍女。
“快把给夫人的礼单和东西呈上来。”
侍女恭敬地奉上礼单和几个精致的楠木食盒。
瑜珠上前接过礼单,展开略略一看,便低声禀报。
“夫人,侯府送来了砀县特产的霜柿饼、砀山酥梨,新收的贡米,还有侯夫人亲手做的几样小菜,其中便有那道清炒麻菇。另有一对给四公主殿下把玩的小玉兔。”
高怡补充道。
“那玉兔是侯爷特意寻来的,说给四殿下解闷儿。小菜是臣妇今早离府前现做的,装在青瓷罐里,用冰镇着,夫人尝尝鲜。”
“嫂嫂有心了,侯爷也费心了,年初侯府便差人送了年礼,如今嫂嫂又亲自过来。”
顾明宁笑容温煦,看着瑜珠将礼单仔细登记在册。
“婳儿那丫头定会喜欢。瑜珠,把前儿内务府新送来的那两匹湖蓝织金宫缎,还有两盒上好的川贝、燕窝,另配两套精巧些的赤金点翠头面,给嫂嫂带回去。天冷,侯爷和嫂嫂都要好生保养才是。”
“谢娘娘厚赐!”
高怡连忙起身谢恩,脸上是真切的欢喜。夫人的回礼向来丰厚体面,既全了礼数,也让她在府里更有脸面。
姑嫂二人又闲话了一阵,多是高怡兴致勃勃地说着她的猫,偶尔抱怨两句照顾人的烦琐。顾明宁则含笑听着,或爽朗应和,或温言开解几句,气氛轻松融洽。
阳光透过长窗,室内茶香袅袅,时间在闲话家常中悄然流逝。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高怡脸上显出些倦色。
顾明宁体贴地觉察到了,便道。
“嫂嫂一路舟车劳顿,又说了许久话,想是乏了,不如就在宫中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府不迟。”
高怡虽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确实累了,更怕在宫里失仪,忙道。
“谢夫人体恤。只是府里还有些杂务,侯爷也等着回话,臣妇就不叨扰夫人用膳了。改日再进宫给夫人请安。”
“也好。那本宫就不留嫂嫂了。”
顾明宁吩咐瑜珠将礼物装好,亲自送高怡至门口。
“回去路上慢些,有空常进宫来。”
高怡再次行礼告退,由瑜珠引着出去了。
春妍一直守在轩室外,适时地端了盅热汤进来。她瞧着顾明宁靠在软枕上,眉眼透着几分疲惫,关心道。
“娘娘累着了?要不要奴婢给娘娘捏捏肩?”
“也好。”
顾明宁轻叹一声,顺从地让春妍给自己捏肩。
“嫂嫂这性子,哎......”
春妍的动作轻柔,力道适中,一边捏一边笑着宽慰道。
“奴婢瞧着,侯夫人倒是比初入宫那会儿开朗多了。”
“到底是娘家人,小时候,佑祥还在三叔膝下,那时是跟在本宫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虫。长大懂事了倒知道自己大几个月份,本宫也得称声兄长了。”
顾明宁闭着眼,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
“嫂嫂这人,最是藏不住话,有什么都说在脸上,开心也好,烦恼也罢,见着本宫就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倒也省心。”
春妍抿唇一笑,手上动作不停。
“侯夫人待娘娘也是真心。上次给四殿下送的那套小弓箭,就是她亲手打的。说是家传的功夫,自己用不上,失传就可惜了。”
她说得兴起,又凑近了些,语气里多了点促狭的调侃。
“侯夫人还说呢,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公子哥儿有福气,能被公主看入眼,没想到竟是裴少府那个生得极俊朗的胞弟。”
顾明宁听着春妍的絮叨,唇角微微勾起。她知道高怡一向对玉婳的婚事很上心,私心里也盼着能亲上加亲,但族中子弟能尚公主的,还是差了远了。
“嫂嫂也是瞎操心。”
春妍意有所指。
“兴许呢,那裴二公子也是个妙人,颇得公主殿下青眼。京城裴府与咱们侯府也算得是旧交,如今这未来驸马爷虽不是同一支,但上一辈走得近,如今辈辈亲,倒也合适。”
“莫要妄议。”
顾明宁听着春妍的话,眉头微蹙,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她知道春妍被自己从小惯到大,性子活跃,但有些话,在宫里还是少说为妙。
况且,京城裴家,饶是前几代爵位在身,人才辈出,嫡支的名声如今也被裴砚修那不守法度的浑货败了个干净,离得远些也好。
春妍听出娘娘声音里的不赞同,吐了吐舌头,自己一时嘴快险些忘了宫里的禁忌,忙机灵地转移了话题。
“说真的,奴婢倒觉得,侯夫人那样直爽的性子,倒是极好。”
“是啊,嫂嫂的性子,本宫是羡慕的。”
顾明宁轻轻呼出一口气,眸光微散,思绪飘远了一些。
“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礼数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有时候就得把自己掰碎了,揉成各种人想看到的样子。这性子啊,反倒是最不重要的那一点。”
春妍听着娘娘的感叹,不免有些心疼,柔声道。
“娘娘,您在宫里这么多年,除了那几回……也是顺风顺水的。”
她想起那些传闻,心里嘀咕着娘娘是不是年纪大了也伤感了。
顾明宁睁开眼,看着春妍有些呆滞的模样,忍俊不禁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这傻丫头。”
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轻松的笑意。
“哪里来的那么多伤春悲秋?本宫活到现在,已是不易,该知足了。”
春妍不好意思地笑着,明白娘娘并未因此伤感,原本担忧的神情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