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似乎格外冷些,十月廿一便落了头场雪。那雪下得缠绵,竟足足下了十余日,才渐渐转停。紧接着便是数九隆冬,寒意逼人。
顾明宁于帐中缓缓睁开眼,虽体质不算强健,但多年养成的作息让她在卯时初自然醒来。
屋内一片昏暗,窗纸被封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透进些光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炭火气息,温暖而干燥。
帐外候着的春妍与另一名一等宫女听得动静,立即轻步上前,撩起锦帐,伺候她起身。
顾明宁微微动了动,伸出手来。春妍和那宫女便一左一右扶她坐起身,又将一旁的云纹寝衣取来,伺候她穿上。
“今日倒比往日更冷些。”
“回夫人,昨夜又落了雪籽,今晨檐下都挂了冰凌呢。”
春妍轻声回话,动作麻利而轻柔。
顾明宁颔首,并未立刻梳洗,而是移步至寝殿内设的小香案前。亲手从一旁的螺钿小盒中取出一小撮贡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插入白玉香炉中。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沉静的檀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春妍和那宫女便退到一旁,安静地候着。
顾明宁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眼祝祷。内容一如往常,无非是祈求圣体安康、江山稳固等。
随后,她起身走至那面熟悉的菱花镜前坐下。
镜中映出她依旧雍容但已见岁月痕迹的面容,眼角细纹虽经脂粉修饰,仍难完全掩去。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抚过左颊那颗淡淡的浅褐色胎记,一丝极淡的怅惘掠过心头。
年岁渐长,近日又闻西南战事胶着,朝局暗流涌动,纵居高位,亦难免烦扰。
春妍和瑜珠则在一旁预备好了洗漱所用的热水和皂角,等待伺候她漱口洁面。
片刻后,顾明宁拉开镜台下的一个暗格,取出一支被柔软绸缎包裹的琉璃翡翠簪子。
簪身通透,翠色欲滴,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源自冀州河间国旧邸的时光。她将簪子握在手中,童年时备受宠爱的模糊记忆短暂浮现。
“夫人,瑜霞来了。”
春妍轻声禀报。
顾明宁将簪子小心收回,嗯了一声。
瑜霞领着两名二等宫女上前,开始为她梳妆。今日梳的是端庄华丽的如意高寰髻,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拢起,盘叠成繁复而优美的样式。
顾明宁目视镜中的自己,妆容依循她多年的习惯。敷以玉白香粉,使面容更显白皙无瑕;眉用螺子黛细细描画,勾勒出细长且眼尾微扬的形态;眼睑处施以薄薄的红色胭脂,衬得那双瞳色深沉的眸子愈发深邃有神。最后点染朱唇。
妆毕,瑜霞捧来一件厚实的锦缎宫装,颜色是暖调的深朱红色,以金线绣出大朵缠枝牡丹纹样,领口、袖缘镶着柔软的风毛,既华贵又符合冬日品级与节气。首饰则拣选了赤金镶红宝的头面,与衣裳相得益彰。
顾明宁将手轻轻搭在春妍的手腕上,任由她搀扶着起身。披上狐裘大氅,又仔细整理了一下绒毛领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内殿。
卯时正左右,按正一品份例的十九道早膳已在偏厅摆开。各式粥点、小菜、面食、糕饼琳琅满目,热气腾腾。
顾明宁在主位坐下,净了手,拿起调羹舀了一碗红枣燕窝粥。
她对吃食向来讲究,但晨起胃口一般,只再略用了一碟小巧玲珑的虾饺、并几箸清爽的酱瓜条。
特意吩咐要的一盏康砖茶也已沏好送上,茶汤红浓,香气醇厚,她慢慢饮了半盏,暖意自胃腹升起,通体舒泰。
小厨房另外精心备了她素日喜欢的糖蒸酥酪,酪体细腻,撒着干果碎,但她只用了小半碗便搁下了。
宫人们安静地候在一旁,随时听候差遣。
早膳用毕,顾明宁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往暖阁走去。冬日天亮得晚,卯时初外头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此刻也不过是亮堂了些。
春妍和瑜珠跟随在她身后,其他宫人则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偏厅的餐食,一派井然有序。
“春妍。”
顾明宁望着窗外,忽然开口。
“今日腊月二十八了罢。”
“回夫人,正是。”
春妍应道。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了。”
顾明宁垂眸,微微点头。她不喜冬季,但每逢除夕,总会想起过往。时光如梭,往年种种如烟云般从眼前掠过。
“西南那边,近日可还有新的战报传来?”
春妍闻言,略微思索。
“回夫人,自腊月十四起,便未再有新的战报传来。想来战事暂且平息,或仍在胶着之中。”
顾明宁闻言,眉心蹙了一下。但愿是平息了罢,那新开锡矿产量颇巨,干系重大,自是寸步不能让。可战事拖延,耗费钱粮,也于国无益。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行川性子宽仁,但于军政之事上未必能有多少建树;行祉虽最肖其父,才干出众,但身处京中王府,于此等边陲战事亦是鞭长莫及。但愿此事莫要牵连太广才好。
还有玉婳那孩子,性子直率刚烈,自从听闻战事,便愈发勤练骑射,兵法也看了起来,她那身子骨......
春妍见她久未言语,心中明白,便轻声道。
“夫人莫要太过忧心,一切自有皇上在。”
殿外忽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旋即,首领内侍萧凌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夫人,靖王殿下、澄王殿下并四公主殿下遣人来送年节孝敬,并问夫人安。”
顾明宁回过神来,眉间忧虑散去,换上一副温和的笑意。
“进来吧。”
三名身着各王府、公主所服饰的内侍及宫女躬身入内,跪地请安,一一呈上礼单和问候。
靖王府来的内侍口齿伶俐。
“靖王殿下和王后殿下叩问夫人金安。殿下说,连日大雪,寒气凝重,望夫人千万保重贵体。特备上等银霜炭五百斤、紫貂皮二十张、野山参一对、并冀州老家送来的土仪若干,聊表孝心。殿下还道,因近日雪大路滑,恐惊扰夫人清净,待年节宫宴时,再携家眷当面给夫人磕头。”
顾明宁听着,微微颔首。行川总是这般周到体贴,性子也温和,让她省心。她目光扫过礼单,看到了几样她喜欢的吃食,心下满意。
“川儿有心了。回去告诉他,本宫一切安好,让他也仔细身子,府里孩子多,年节下更要注意冷暖。”
澄王府的内侍接着回话,语气更为沉稳。
“澄王殿下和王后殿下叩请夫人万福金安。澄王殿下知晓夫人素喜饮用康砖茶,特寻得益州蜀郡属国来的上好陈年康砖十篓。另有幽州封地今岁新得的白狐皮三十张、东珠一斛、以及一些玩器摆设。殿下还呈上一本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是殿下亲笔所书,为夫人祈福寿康安泰。”
听到行祉亲笔抄了经书,顾明宁眼中笑意更深。
“祉儿政务繁忙,还有这份心,难为他了。回去替本宫谢谢他,就说经书本宫很是喜欢,让他莫要过于劳神。”
最后是四公主玉婳派来的宫女。玉婳的礼单显得更活泼些,有她亲自去猎苑猎得的雪狐皮、精心调配的玫瑰露、上好的燕窝两盏,还有一套西域来的华美宝石首饰。
宫女声音清脆。
“公主殿下日日念着夫人,前日还亲自盯着小厨房做了夫人爱吃的糖蒸酥酪,只是送来不便,公主深以为憾。公主请夫人安,说如今天冷,请夫人务必珍重,她明日再来给夫人请安,陪夫人说话解闷。”
听到玉婳明日要来,顾明宁脸上笑容更盛。
“回去告诉婳儿,本宫等着她来。那些皮子自己留着做衣裳穿,姑娘家家的,别总想着往外跑,冻着了可不好。”
几名内侍和宫女领了赏赐和回话,笑嘻嘻地退下,暖阁里又恢复宁静。
顾明宁心情舒畅不少。行川的孝顺,行祉的细心,玉婳的贴心,都让她感到暖意融融。虽身处后宫,却也不愁没有亲人的陪伴。她吩咐瑜霞。
“将祉儿抄的经书拿来本宫瞧瞧。”
瑜霞依言取来。经书用的是上好的磁青纸,以泥金小楷书写,字迹工整劲秀,透着一股沉稳之气。
顾明宁细细翻看几页,颇为喜爱。
“收好了,就放在本宫日常礼佛的静室里。”
瑜霞应声。
“是。”
“库房里可都收拾妥当了?年下的赏赐都预备好了?”
顾明宁又问起宫务,年节前后最为繁忙。
瑜霞一一回禀。
“回夫人,都已按旧例备齐。各宫各殿的份例赏赐,解语派中裴贵嫔、祁贵嫔处的节礼,还有德仪殿上下宫人的年赏,皆已造册登记,只等夫人过目后,便可分发。”
顾明宁听得仔细。
“嗯,你办事,本宫是放心的。”
瑜霞垂首道谢。
“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正说着,小宫女端了新沏的康砖茶上来。
顾明宁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窗外,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细细密密,将庭院妆点得一片银白。红梅傲雪,暗香似有若无地透窗而来。
顾明宁望着窗外的雪景,心中升起一丝宁静。深宫数十载,她早已学会在繁华与寂寥、权势与情感间寻得平衡。
如今儿孙绕膝,地位尊崇,圣眷犹在,她已享尽人间富贵。那些潜藏的焦虑与担忧,便如窗外风雪,虽寒,却终究无法侵入这温暖如春的德仪殿。
春妍见顾明宁心情不错,便道。
“夫人,德仪殿的宫人们已准备了除夕夜宴所需的节目,不知您何时过目?”
顾明宁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嗯,那就现在吧。让人去将本宫那面寒梅映雪的螺钿屏风摆到暖阁来。再让厨房午后做些肉夹馍,本宫忽然有些想那个味儿了。”
“是,夫人。”
春妍笑着应下,立刻去安排。
顾明宁轻啜一口茶,微笑着思忖着今年的除夕夜宴,似乎已经看到了那热闹喜庆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