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流淌过窗格,在书房的地面上铺开一片清辉。
林琛没有点灯。
他就坐在黑暗里,面前摆着那个黑色的铁盒。
盒上的铜锁,在月色下泛着幽蓝,像一只凝视着他的毒蝎之眼。
那个老者沙哑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
钥匙,在某个死人身上。
这是一个谜题,也是一条线索。
武承嗣行事缜密,心狠手辣,他用过的人,一旦失去价值或者成为隐患,下场大多只有一个。
神都这潭水,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沉底。
想要从无数亡魂中,找出那个带着钥匙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不能去问狄公。
狄公的决定是弃车保帅,将案子了结在太子身上。
这条追查武承嗣的线,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独木桥。
林琛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需要情报,需要翻阅皇城司和宗正寺的卷宗,需要一张网,一张能将过去一年内,所有与魏王府有过交集又离奇死去的人,都网罗进来的大网。
而织这张网,他需要一双手。
一双不属于狄公,却又能伸进那些机要档案里的手。
片刻后,他起身,推门而出。
夜风拂过他的衣衫,他没有去狄仁杰的主院,而是拐向了另一侧的客院。
裴东的房里,还亮着灯。
这几日,这位大理寺丞同样辗转难眠。
林琛叩响了他的房门。
门很快开了,裴东看见门外的人是林琛,脸上先是讶异,随即化作了恭敬。
“林少卿。”
“进去说。”
林琛侧身进了屋,裴东连忙关上了门。
“林少卿深夜到访,可是案子又有变故?”裴东的声音里透着紧张。
“变故谈不上,只是有些手尾,需要处理干净。”林琛的语调很平。
他走到桌边,将那封从故纸斋带出来的,太子通敌的亲笔信,放在了桌上。
裴东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那信纸上熟悉的太子私印和字迹,就让他浑身发冷。
“这……这是……”
“太子通敌的铁证。”林琛淡淡开口,“有了它,东宫之位,再无悬念。”
裴东的胸膛剧烈起伏,狂喜与恐惧交织。
这封信一呈上去,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政治风暴。
而他,作为参与者,也将被卷入其中,要么青云直上,要么粉身碎骨。
“林少卿,我……”
“裴寺丞,你觉得,扳倒一个太子,事情就结束了吗?”林琛打断了他。
裴东脸上的喜色凝固了。
“那个刺客所属的‘夜枭’,其根系之深,远超你我想象。”林琛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太子只是他们推到台前的一个傀儡。我们砍掉了傀儡,但操纵傀儡的手,还藏在幕后。”
“这只手,随时可能伸出来,掐断我们的脖子。”
他不是蠢人,他瞬间就领会了林琛话中的寒意。
“林少卿的意思是……”
“我需要一份名单。”林琛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过去一年,所有与东宫有过来往,或者与太子身边人有过接触,却又因各种缘由‘意外’身亡的官员、富商、乃至工匠。我需要他们的名字,死因,以及卷宗记录。”
“这……这牵涉太广,查起来恐怕……”裴东面露难色。
“你是大理寺丞,有查阅宗卷的便利。此事,不能经狄公的手,也不能让皇城司的人插手。”林琛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们必须在天后做出最终决断之前,弄清楚水下到底还藏着多少暗礁。”
“这是为了自保。”林琛看着他,“也是为了让你我,能在这场风暴过后,活下来。”
裴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桌上那封决定国本的信,又看了看林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没有选择。
从他踏进狄府,参与这个案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绑在了林琛的战车上。
“我明白了。”裴东重重地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狠戾,“天亮之后,我就去办。三日之内,我一定把名单交给你。”
“好。”林琛收回那封信,“记住,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林琛转身离去,留下裴东一人在灯下,脸色变幻不定。
接下来的三日,神都依旧平静。
林琛每日照常去大理寺点卯,处理公务,仿佛故纸斋那夜的凶险从未发生。
他将那个黑铁盒子藏在了自己卧房最隐秘的暗格里,再未动过。
他在等。
等裴东的那份死亡名单。
第三日黄昏,裴东如约而至。
他的脸色比三日前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他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卷宗。
“都在这里了。一共二十七人。卷宗上的死因,全都天衣无缝,意外,暴毙,或是旧疾复发。”
林琛接过卷宗,打开。
一个个名字,一行行冰冷的记录,从他眼前滑过。
户部的员外郎,醉酒失足落水。
漕帮的香主,与人争斗被杀。
东宫的侍读,突发恶疾身亡。
……
林琛的指尖,在纸页上缓缓移动,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死亡,与太子和那张无形的网络联系起来。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上。
“公输班,京兆府人士,城南巧工。善制奇巧机关、精铁锁具。三月前,暴病而亡,年三十九。”
公输班。
一个工匠。
在这一堆官员富商的名字里,一个工匠的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林琛却盯着这个名字,久久没有移开。
“这个人,你可有印象?”林琛指着那个名字问。
裴东凑过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一个工匠而已,卷宗上说他体弱多病,许是积劳成疾。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主顾,都有谁?”
“卷宗上没写。不过,我私下查了查,他手艺极好,达官显贵都爱找他定制些精巧玩意儿。魏王府……似乎也是他的常客。”
裴东说出“魏王府”三个字时,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
林琛缓缓合上了卷宗。
就是他了。
一个能制作出那种淬毒奇锁的工匠。
一个能为魏王府制作机密器物的工匠。
这样的人,在完成了他最后一件作品,那个黑铁盒子之后,突然“暴病而亡”。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那个刺客,那个老者,他们都不知道钥匙在哪。
因为知道钥匙在哪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下令者,武承嗣。
另一个,就是制锁者,公输班。
而公输班,已经死了。
钥匙,就在这个死人身上。
“这个人,葬在何处?”
“城西的乱葬岗。”裴东回答,“他无亲无故,还是街坊凑钱给他买了一口薄皮棺材。”
林琛站起身,走向窗边。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散发着微弱的光。
“裴寺丞,多谢。”林琛没有回头,“今晚,你早些歇息。明日之后,朝堂上,或许就要变天了。”
裴东躬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当脚步声远去,林琛从暗格中,再次取出了那个黑铁盒子。
他看着那把幽蓝的铜锁,仿佛已经看到了城西乱葬岗下,那口薄皮棺材里的景象。
他拿起桌上的一柄短刀,开始细细地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