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被带进宋璟的书房时,双腿已经软得像面条。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眼前这位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人,没有魏王府护卫的凶神恶煞,也没有赌场打手的蛮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冰。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比刀架在脖子上更让人窒息。
“你就是王三?”宋璟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王三的心口。
“是……是小人。”王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封信,高高举过头顶,“小人……小人有要事禀报大人!”
幕僚上前,接过信,呈递到宋璟的案头。
宋璟没有立刻去拿,他的视线落在王三身上,审视着这个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赌徒。
“说,此物从何而来?”
“是……是小人在平康坊的赌场里捡的。”王三将编好的说辞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一个喝醉了的员外郎撞翻了赌桌,乱哄哄的,这东西就从他袖子里掉了出来……小人……小人斗胆打开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就……就赶紧来找大人了!”
宋璟不再理他,伸手拈起了那封信。
他一眼就认出了信纸的材质,那是东宫特供的澄心堂纸。
当他展开信纸,看到上面那熟悉的,带着懦弱与迟滞的笔迹时,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宋璟的脸,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那张素来以刚正严苛闻名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他反复看了两遍,每一个字,每一处笔画的顿挫,都看得无比仔细。
太子通敌,勾结叛将,密谋兵马。
这不再是朝堂上的党争,不是政见不合的攻讦。
宋璟缓缓将信纸放下,动作轻得仿佛那张纸有千钧之重。
他闭上眼睛,花白的鬓角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身为御史中丞,他的职责是纠察百官,弹劾不法。
可当这不法之事,牵涉到国本,牵涉到大唐的储君时,这把御史的刀,又该挥向何方?
挥下,则东宫震动,国本动摇,天下人心惶惶。
不挥,则社稷有贼,江山蒙羞,他宋璟便是有负皇恩,有负这身官袍!
数息之后,宋璟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犹豫都已褪去,只剩下决绝。
“你,很好。”他对王三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为国立了功。这件事,从现在起,烂在你的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半个字,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向幕僚递了个眼色。
幕僚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小袋银钱,塞到王三手里。
“拿去,给你老娘看病,然后滚出神都,永远不要再回来。”
王三接过那袋不算沉重,却足以救命的银钱,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书房里,重又恢复了安静。
“大人,此事……”幕僚的声音有些干涩。
“备车。”宋璟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我要连夜入宫,面呈陛下!”
……
魏王府。
密室的烛火,映着武承嗣阴沉的脸。
“影子”单膝跪在地上,声音嘶哑。
“王爷,目标人物王三,已与宋璟接触。他在宋府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出来后便行色匆匆地离开,看方向是回了家。”
“宋璟?”武承嗣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一个烂赌鬼,能有什么事,值得宋璟亲自接见?”
“属下无能,未能探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宋璟府上防卫严密,我们的人无法靠近。”
武承嗣没有怪罪。
宋璟那座府邸,号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很清楚。
他只是在想,林琛,赌场,赌徒,宋璟。
这几件事,像几根散乱的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串联了起来。
林琛在平康坊的赌场里,安排了一个赌徒。
这个赌徒,将一件东西,送到了最不可能与他产生交集的铁面御史宋璟手中。
而与此同时,林琛自己,又从自己“夜枭”的据点里,拿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来历的黑铁盒子。
一条线,通往朝堂,对准了法度。
另一条线,握在手中,藏着未知。
武承嗣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感觉自己站在一片迷雾里,四面八方都是陷阱,却看不清陷阱究竟在何处。
“那个盒子……”武承嗣的声音压得极低,“狄仁杰,有什么动静?”
“回王爷,狄仁杰今日一直在府中,并未外出。林琛将盒子带回狄府后,也再未出门。”
“继续盯。”武承嗣站起身,在密室中来回踱步,“给我盯死狄府,盯死林琛。还有那个宋璟,他出了府,见了谁,去了哪,立刻报我!”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暴风雨,就要来了。
而他,却连风从哪个方向吹来都还不知道。
……
天光微亮。
林琛推开了自己在大理寺官署的房门。
他一夜未睡,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宋璟那把刀,此刻应该已经悬在了东宫的头顶。
而他,需要点燃第二把火。
他走到堆积如山的卷宗前,开始翻阅。
他要找一个目标,一个合适的,“夜枭”的联络点。
这个点,不能太重要,否则武承嗣会立刻察觉到核心机密外泄,从而警觉。
也不能太不重要,否则,从里面“搜”出那个黑铁盒子,会显得极不合理。
最重要的是,这个点的暴露,必须看起来合情合理,是经过大理寺缜密侦查后的结果,而不是一次刻意的突袭。
他的手指,在一份卷宗上停了下来。
《朱雀大街商铺失窃案》。
一桩半年前的旧案。
城南一家绸缎庄失窃,丢了些名贵布料,报官后查无头绪,最后成了一桩悬案。
卷宗里记录,当时负责勘察现场的,是大理寺的一名老吏。
老吏在证词中提了一句:绸缎庄的掌柜,言辞闪烁,似乎有所隐瞒,不像丢了东西,倒像是……在替什么人遮掩。
但当时案子小,人手紧,这条线索便被忽略了。
林琛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就是它了。
他拿起卷宗,大步走出房间,召集了自己手下的几名寺丞和评事。
“诸位,这桩朱雀大街的旧案,我发现了一些新的疑点。”林琛将卷宗拍在桌上,声音沉稳有力,“我怀疑,失窃只是个幌子,这家绸缎庄,很可能是一个窝藏罪犯的据点。”
几名下属面面相觑,不明白林琛为何会突然对一桩陈年旧案如此上心。
“林评事,这……只怕是捕风捉影吧?”
“是不是捕风捉影,查了便知。”林琛的语气不容置疑,“立刻传唤当时办案的老吏和那家绸缎庄的掌柜,重新问话。另外,派人去朱雀大街,给我盯死那家店铺,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许走脱!”
命令下达,大理寺的官吏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没有人怀疑林琛的动机。
这位评事,以办案雷厉风行着称,翻查旧案,找出疑点,再正常不过。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而这张棋盘的另一端,武承嗣的“影子”,正藏在街角的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大理寺的官吏们,将那家绸缎庄围得水泄不通。
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了魏王府。
武承嗣听完禀报,久久没有说话。
朱雀大街的绸缎庄……
那是“老蝠”死前,最后去过的地方。
林琛,他竟然查到了那里!
武承嗣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那两根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在这一刻,被林琛拧成了一股绳。
一头,由宋璟递进了皇宫。
另一头,由林琛自己,抓向了他的“夜枭”。
林琛站在大理寺的庭院中,看着整装待发的官差。
他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锋在晨光下,闪过一道森然的寒芒。
“目标,朱雀大街,锦绣绸缎庄。”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