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库里,灯火孤悬。
林琛站在桌前,一动不动,视线在两份卷宗的名字上来回移动。
赵泉。
工部郎中。
一个在太子詹事府里毫不起眼的主簿,一个三年前死于非命的朝廷官员。
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线,因为一笔消失的巨款,被强行拧在了一起。
三年前,工部郎中负责督造东宫别苑,然后举家被灭。
三年里,东宫每个月初三,都有一笔巨款通过锦绣绸缎庄,流向一个未知的所在。
取钱的人,是太子詹事府主簿,赵泉。
这不是灭口,这是封口。
用钱,封住一个能让东宫万劫不复的秘密。
而那个秘密,就藏在三年前那桩被草草定性为匪寇劫掠的灭门血案里。
林琛缓缓合上了卷宗。
他没有去找任何人商议,也没有回值房休息。
他将两份卷宗收好,走出卷宗库,径直去了大理寺的书吏房。
几名负责文书档案的书吏正在昏昏欲睡,见他进来,连忙起身。
“林评事。”
“拟一份传帖。”林琛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响起,不带一丝温度,“传太子詹事府主簿赵泉,明日辰时,来大理寺问话。”
一名书吏愣了一下:“敢问林评事,所为何事?”
“东宫别苑用度核查。”林琛随口抛出一个由头,“账目上有些疏漏,需他前来协查。”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大理寺有核查百官用度的权力,东宫的账目虽然敏感,但查一个具体经手的主簿,合情合理。
书吏不敢多问,连忙取来笔墨,按照林琛的口述,写好了传帖,用上了大理寺的官印。
“派人,现在就送去詹事府。”
“是。”
做完这一切,林琛才提着那盏已经快要燃尽的风灯,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小的评事值房。
他没有点灯,只是坐在黑暗里,将狄仁杰给他的那份东宫卷宗,一页一页,重新看得更仔细。
……
翌日,清晨。
赵泉站在大理寺的门口,神情有些不安。
他不过是詹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主簿,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抄抄写写、整理卷宗的活计,何曾与大理寺这种地方打过交道。
昨夜,大理寺的官差半夜敲门,送来传帖,指名道姓要他今日前来问话,把他吓得一夜没睡好。
虽然由头是核查旧账,但他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
在门口验明了身份,一名小吏将他引了进去,没有去正堂,而是直接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审讯室。
看到这地方,赵泉的心,更是沉了下去。
林琛早已等在里面。
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青色长衫,正低头看着一份卷宗。
“太子詹事府主簿,赵泉,见过林评事。”赵泉躬身行礼,态度谦卑至极。
“坐。”林琛头也没抬。
赵泉小心翼翼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
“赵主簿在詹事府,当差多久了?”林琛随口问道,依旧没有看他。
“回大人,快十一年了。”
“十一年,不容易。”林琛翻过一页卷宗,“本官查阅东宫三年前修建南山别苑的账目,发现有一笔材料款,数目对不上。当时负责此事的,是你?”
赵泉心头一松。
原来真是为了公事。
“回大人,正是下官。不过年深日久,许多细节下官也记不清了,不知是哪一笔账目出了问题?”
林琛没有回答他,而是忽然换了个话题。
“城南的锦绣绸缎庄,赵主簿可曾去过?”
赵泉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林……林大人,下官……下官不知您在说什么,那等高档的绸缎庄,下官一个小小主簿,如何消费得起。”
“哦?”林琛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能看透人心,“可有人招认,每个月的初三,你都会去那里,取走一笔钱。”
赵泉的身体开始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笔钱,数额巨大,足以让你这样的主簿,一辈子衣食无忧。”
“赵泉,你替东宫,或者说,替太子殿下,办了什么事,能得如此丰厚的回报?”
“我……我没有……”赵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大人明鉴,这是污蔑!是有人要陷害我,陷害东宫!”
“陷害?”林琛轻笑了一声,“魏王刚刚倒台,这个时候,谁还有胆子陷害东宫?”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赵泉的面前,俯视着这个已经快要崩溃的男人。
“让我来替你回忆一下。”
“三年前,工部郎中钱裕,负责督造东宫别苑。他为人清廉,却发现别苑的开支,远远超出了预算。”
“他以为是有人中饱私囊,于是开始暗中调查。”
“他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看到了不该看的账本。”
“于是,他死了。全家上下,一十三口,一夜之间,尽数毙命。”
赵泉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汗水从额角滚落。
林琛的声音,像来自九幽的魔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他的心上。
“官府的卷宗上写着,匪寇劫掠。”
“可钱裕家门窗完好,没有丝毫搏斗的痕迹。他的妻子儿女,都是在睡梦中被杀。这哪里是劫掠,分明是熟人深夜到访,他亲自开门,引狼入室。”
“开门揖盗。”
林琛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赵泉“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林琛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只是在那个深夜,敲响了钱裕家的门。钱裕信任你,给你开了门。然后,你身后的杀手,走了进去。”
赵泉彻底崩溃了,他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我不想的……是他们逼我的!我若不从,死的就是我全家!”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赵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只负责传话和带路,动手的是太子卫率的人,为首的那个,大家都叫他‘影子’,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影子。
太子卫率。
林琛站起身。
线索,对上了。
“钱裕,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他发现别苑的图纸有问题。”赵泉颤抖着说,“别苑地下,挖了一座地宫,里面……里面藏的,是足以再武装一支羽林卫的兵器甲胄!”
私藏甲胄!
武承嗣不过是私藏了一些军械,便落得如此下场。
而太子李显,竟敢在自己的别苑之下,藏了如此数量的兵甲!
“那些钱,是给我的封口费。”赵泉已经放弃了所有抵抗,“每个月初三,‘影子’会把钱送到绸缎庄,我再去取走。他说,只要我管好自己的嘴,就能一辈子荣华富贵。”
林琛重新走回桌案后坐下。
他看着地上那滩烂泥一样的赵泉,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你现在,有两条路。”
“第一条,我把你交出去。你作为钱裕灭门案的从犯,私藏甲胄案的知情者,凌迟处死,都是轻的。你的家人,也会被你牵连。”
赵泉的身体猛地一僵。
“第二条路,”林琛的声音放缓了,“继续做你的主簿,拿你的封口费。但从今天起,你要为我办事。”
赵泉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求生的光。
“大……大人……要小的做什么?”
“很简单。”林琛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递给他,“把你知道的,关于‘影子’的一切,他什么时候会出现,怎么联系他,所有细节,都写下来。”
赵泉挣扎着爬起来,接过笔,颤抖着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
林琛静静地等着。
他要的从来不是赵泉这条小鱼。
他要钓的,是太子身边那条名叫“影子”的恶犬,以及恶犬身后,那位看似无辜的储君。
写完之后,赵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再次瘫倒。
“大人,我都写了,求大人饶我一命!”
“放心。”林琛收起那张纸,“只要你听话,我保你和你家人平安无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下个月初三,照常去取钱。但是,钱拿到手之后,你要替我,给‘影子’带一句话。”
赵泉猛然抬头。
林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你就告诉他,”
“钱裕的鬼魂,来大理寺伸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