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这个词,带着一股子泥土的阴冷气,在密室里盘旋。
李大脸上的血色,刚刚因为那三套脚夫的衣服回来一点,现在又褪得干干净净。
他望着林琛手里的那颗黑色药丸,两条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不……不行……这……这吃了会死的!真会死的!”他带着哭腔,连连摆手,“我……我宁可被他们抓了,我也不吃这个!”
王二的脸色同样难看。
他一把按住林琛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少爷,不能信他!这人心思太深,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们。这药万一有问题,我们就是自寻死路!”
他信林琛,但他不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靖安司都尉。
与虎谋皮,焉知猛虎何时会张开血盆大口。
林琛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摩挲着那颗药丸,感受着它粗糙的表面和古怪的质感。
假死?
这个计划,听起来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种疯狂的合理性。
梁王府的“铁浮屠”不是傻子,他们封锁了下水道,必然会严查每一个出口。
任何伪装,在那些杀人如麻的专业杀手面前,都可能被一眼看穿。
只有死人,不会引起怀疑。
只有死人,才能最安全地离开这座天罗地网。
高长恭好整以暇地靠在木箱上,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三人的反应,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
他知道,林琛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为聪明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总会选择那条看起来最危险,却唯一有可能通往生门的道路。
终于,林琛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高长恭,而是看着一脸决绝的王二,和快要瘫软下去的李大。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王二浑身一震。
是啊。
还有别的选择吗?
留在这里,等着被梁王府的人找到?
还是等着这个高长恭改变主意,把他们当成弃子处理掉?
他们早已是棋盘上的棋子,身不由己。
唯一的区别,是选择成为谁的棋子,以何种方式,走向那个未知的终局。
林琛不再犹豫。
他将那颗黑色的药丸,放到了嘴边。
“少爷!”王二惊呼出声,想要阻止。
林琛的动作却更快。
他喉结滚动,将那颗带着古怪腥气的药丸,干脆利落地咽了下去。
药丸入喉,一股冰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瞬间在食道里化开,顺着血液,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林琛看着王二,眼神平静而有力。
“王二,信我。”
这三个字,比任何命令都有用。
王二眼眶一红,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他不再多言,从地上捡起属于自己的那颗药丸,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嘴里。
“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现在,只剩下李大了。
他看着林琛和王二,又看了看高长恭那张俊秀却冷漠的脸,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下来。
“我……我……”
“吃了它,你或许还能见到你老婆孩子。”高长恭终于开了口,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李大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吃,你现在就得死。那些‘铁浮屠’的人,可没耐心听你求饶。”
王二走过去,将最后一颗药丸塞进李大的手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是个爷们儿,就挺过去!”
李大握着那颗药丸,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老婆孩子那模糊的脸庞在闪现。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赴死一般,将药丸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和着眼泪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三人迅速换上了箱子里的粗布短打。
那衣服带着一股樟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布料粗糙,磨得皮肤有些发痒。
这是一种彻底的剥离。
从衣着,到身份,再到……生命体征。
药效,发作得比想象中更快。
林琛最先感觉到变化。
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的心跳,开始变得缓慢而沉重,像是年久失修的破鼓,每一下都格外费力。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高长恭那张脸,在昏黄的灯火下,渐渐化成一个摇曳的光斑。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将神都的地下水路图,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
老船坞、下水道、乱葬岗……每一个点,串成了一条逃生的线。
然后,黑暗袭来,将他彻底吞没。
王二的感觉更加直接。
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抬起。
一股熟悉的、濒死的感觉笼罩了他。
那是他在战场上,被敌人长矛刺穿胸膛时的感觉。
冰冷,无力,意识像是退潮的海水,一点点远离身体。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闭上眼睛的林琛,脑海里闪过的,是当年元恕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活下去,为我办事。”
而李大,他几乎在吞下药丸的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思考,只是在一片极致的恐惧中,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高长恭走到三人身边,依次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和脉搏。
气息若有若无,心跳几近停止,身体的温度正在快速下降。
“龟息丹”,名不虚传。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箱子里拿出三卷破旧的草席,将三人分别卷了起来,捆得结结实实。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那面伪装成墙壁的石门前,在内侧一块砖石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敲击了三下。
“叩,叩叩。”
片刻之后,石门外,传来了同样节奏的回应。
“轰隆——”
沉重的石门缓缓旋开。
门外站着两个同样穿着脚夫短打的汉子,身上带着一股子土腥味,神情麻木,像是真的干了一天苦力。
他们看到地上的三个草席卷,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对着高长恭,无声地躬身行礼。
“处理干净。”
高长恭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便转身走回了木桌旁,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那两个汉子一言不发,一人扛起一个草席卷,另一个则将剩下的李大也背在身上,转身走进了那条来时的密道。
沉重的石门,再次缓缓关闭。
密室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只剩下高长恭一人,和一盏摇曳的长明灯。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不知过了多久。
林琛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出来。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包裹着他的全身。
紧接着,是嗅觉。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肉和潮湿泥土的恶臭,钻进他的鼻腔,让他几欲作呕。
他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束缚着,身上压着什么沉重而柔软的东西,让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纯粹的、不透半点光亮的黑暗。
他被活埋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剧烈地挣扎。
可身上的重物纹丝不动,那包裹着他的草席,也坚韧得超乎想象。
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的感觉,让他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高长恭!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炸响。
这是一个骗局!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所谓靖安司,所谓合作,都是为了将他们骗来这里,用这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就在林琛的意识,即将因为缺氧而再次陷入黑暗时。
“哗啦——”
头顶上方,传来了泥土被挖开的声音。
一缕微弱的、带着冷意的月光,穿透泥土的缝隙,照了进来。
紧接着,压在他身上的那个“重物”被一股大力掀开。
新鲜的、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林琛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只手,利落地撕开了捆在他身上的草席。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自己正躺在一个新挖开的土坑里,坑边,站着两个黑影。
其中一个,正是之前在密室里见过的那个“脚夫”。
而另一个……
那人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高长恭。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夜行衣,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长衫,负手而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坑里的林琛,脸上带着那抹熟悉的、玩味的笑意。
“恭喜你,林少卿。”
“你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