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业坊的红灯,比别处的更红,也更黏稠。
红灯院,是这片红色海洋里最显眼的一艘楼船。
门前挂着两串硕大的灯笼,光芒将门口照得亮如白昼,也把两个守门大汉的脸,映得一片油光。
他们穿着青龙帮的短褂,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龙头刺青,正抱着臂,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街上的行人。
王二深吸了一口气,将酒馆里最后那点酒气从肺里逼出来,换上了一副又愣又横的表情。
他把那几两碎银子在手心里掂了掂,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嘿,开门做生意,怎么跟两尊门神似的!”
王二的嗓门又粗又大,带着一股子乡野的蛮横。
两个守门大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其中一个伸手就想来推他。
王二没躲,反而把胸膛一挺,同时将手里的银子摊开,在那人眼前晃了晃。
“怎么着?怕爷爷我给不起钱?”
银子的光芒,比灯笼光更晃眼。
那大汉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另一个大汉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拉了同伴一把。
“这位爷,里边请,里边请。妈妈,来贵客了!”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
院里立刻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一个穿着桃红衫子,脸上敷着厚粉的半老徐娘扭着腰肢迎了出来。
“哎哟,是哪阵风把财神爷给吹来啦?”
王二看也不看她,径直往里走,嘴里嚷嚷着:“把你们这最好的酒,最贵的菜,还有最漂亮的姑娘,都给老子叫来!”
他一边走,一边将一块碎银子扔在地上。
那鸨母眼睛一亮,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后面捡起了银子。
“爷您放心,保准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帖帖的!”
这场粗俗而又直接的登场,立刻吸引了大堂里所有人的注意。
酒客们投来或鄙夷或看好戏的视线,那些陪酒的姑娘们,则是一个个眼泛桃花,恨不得立刻贴上去。
就在王二这头猛虎闯进羊圈,搅起一片混乱的时候,林琛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进了红灯院。
他没有往灯火通明的大堂去,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后院的走廊。
这里的空气里,少了些酒气,多了些脂粉香和女子沐浴后的水汽。
一个端着木盆的小丫鬟,低着头,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
林琛和她擦肩而过,脚步未停,只是袖子里滑出了一根银簪,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丫鬟的脚边。
小丫鬟走了两步,才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连忙捡了起来。
“这位爷,您的东西掉了。”
林琛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讶异。
他接过银簪,又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塞到小丫鬟手里。
“多谢姑娘了。我看你端着盆,是要去伺候哪位贵客?这院里我第一次来,怕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
小丫鬟捏着那几枚滚烫的铜钱,脸上一红,小声回答:“是去三娘的院子,三娘有洁癖,每晚都要用新换的热水。”
“三娘的院子?”林琛状似好奇地问,“是这院里的主人吗?那可真是不能打扰。”
“是,就在后院最里头,门口有棵大槐树的那个独院就是了。”
小丫鬟说完,福了一福,抱着木盆匆匆走了。
林琛站在原地,将那根银簪在指间转了两圈,然后插回发髻。
独眼龙要的东西,在花三娘的卧房。
而花三娘本人,此刻显然正在沐浴。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他循着小丫鬟离去的方向,穿过一条挂满潮湿衣物的晾衣巷,果然看到了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独立小院。
院门口,一棵老槐树的枝丫,在夜风里张牙舞爪。
院门紧闭,门口没有守卫。
这反而让林琛更加警惕。
越是看似安全的地方,往往藏着越深的陷阱。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院墙的阴影下。
脚尖在墙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一间屋子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
还能听到隐约的水声。
林琛伏低身子,借着假山和花木的掩护,猫着腰,一点点靠近那间亮灯的屋子。
窗户上糊着厚厚的窗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他绕到屋后,发现一扇小窗虚掩着,大概是用来通风的。
水声更清晰了。
林琛凑过去,透过窗缝往里瞧。
屋里热气氤氲,一个巨大的木桶摆在中央,一个女人的背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就是现在。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竹管,对着窗缝,轻轻吹了一口气。
一股无色无味的轻烟,混着水汽,飘进了屋里。
这是高长恭给他的“三更倒”,药性不烈,但足以让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在放松的状态下迅速昏睡过去。
屋里的水声,渐渐停了。
林琛在窗外静静地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确认里面再没有任何动静之后,才从后窗翻了进去。
他落地无声,像只狸猫。
屏风后面,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趴在浴桶边沿,长发湿漉漉地垂下,已然昏睡过去。
林琛没有多看一眼。
他迅速扫视整个卧房。
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各式各样的首饰。
衣柜里,挂着绫罗绸缎。
都不是。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张雕花大床上。
床头的暗格?还是枕头底下?
他走到床边,伸手掀开了枕头。
枕下空空如也。
他又伸手去摸床板,敲了敲床头。
“吱呀——”
身后的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林琛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本该在浴桶里昏睡过去的花三娘。
她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正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她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檀木盒子。
“小哥儿,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出浴的慵懒,还有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林琛的瞳孔微微收缩。
中计了。
从他踏进这个院子开始,或许,从他向那个小丫鬟打听消息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浴桶里的,根本就不是花三娘。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林琛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被堵在屋里的不是他。
“你身上的味道。”花三娘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一股子猪市街的穷酸味,混着独眼龙那老家伙院子里柴火的霉味。这么独特的味道,整个安业坊,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向前走了两步,红色的纱衣在灯下,几乎是透明的。
“那老瞎子,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来我这儿送死?”
林琛没有回答。
他在飞快地计算着自己和门口的距离,以及对方可能的出手方式。
“不说也没关系。”花三娘停下脚步,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黑檀木盒子,“我猜,他一定告诉你,拿回这个盒子,就帮你摆平滚地龙那个废物,再给你一笔钱,对不对?”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妖冶。
“不如,我们来做一笔新的买卖。”
花三娘将那盒子,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她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根金步摇。
步摇的尖端,在灯下闪着幽蓝色的光。
“你帮我杀了他。”
“这个盒子,归你。我再给你双倍的价钱。”
“安业坊里,我花三娘,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