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了一阵,到中午时,见岔路旁有一家食肆,便下马进去打尖。
刘轩当先踏入店中,却见柜台后坐着一人,面貌丑陋,身形五大三粗,偏偏梳着女子发髻,脸上涂着两团猩红的腮红。他颌下胡茬分明,胸前衣襟里却鼓鼓囊囊塞了东西,硬是扮作妇人模样。
刘轩不由皱眉,强忍心中不适,与霍伊岑挑了个远离柜台的桌子坐下。
小二见来了客人,赶忙上前招呼。刘轩低声问道:“小二,你家老板为何是这般打扮?”
小二回头瞥了一眼,见老板正举着铜镜端详自己的“妆容”,这才凑近悄声道:“客官,小的来这掌壶也才三年,里头详情并不知晓。只听闻我家老板夫妻恩爱非常。老板娘意外去世后,老板悲痛欲绝,起初只是换上她的旧衣裳以寄哀思,谁知日久天长,竟……渐渐成了这副模样。”
刘轩莞尔一笑,不再多问,点了一大盆烩羊肉、二斤牛肉,两张烙饼。这些日子,他们所食净是干粮就冷水,嘴里早已淡得发慌,今日总得好好吃上一顿。
“二位客官稍等,饭菜马上就好。”小二将白手巾甩在肩上,笑着说道。
霍伊岑见刘轩欲言又止,不由抿嘴一笑,叫住小二,粗着嗓子问道:“你家可有什么好酒?”刘轩吃饭本是无酒不欢,只是方才被她调侃“贪杯好色”,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加之用的都是她的银钱,更不好主动要酒。没想到这点心思,竟被霍伊岑瞧了出来。
小二道:“有啊,我家所售的‘晋王醉’,口感醇厚,入口绵柔后劲却足,二位可要尝一尝?”
刘轩微微一怔,没想到在这高昌国竟能听到“晋王醉”之名。这酒可是经他改良酿酒工艺,由“晋北酒厂”独家酿造的北汉特产,怎会流传至此?他正要询问,却听霍伊岑已接口道:“那就来一坛。”
很快,小二便将酒菜端了过来。他还特意拍开酒封,为二人各斟一碗。
刘轩端起酒碗浅尝一口,不由皱起眉头。这哪里是什么“晋王醉”,分明就是本地产的劣质白酒。他放下酒碗问道:“你这‘晋王醉’是假的吧。”
店小二顿时拉下脸来,不悦地说道:“假酒?我们店里从来不卖假酒。这酒是我们自己亲自酿造的,怎么可能有假?”
刘轩摇头苦笑,摆摆手道:“好好,你去忙吧。”
两人对坐用饭,酒足饭饱后,刘轩唤来小二结清账目,正要起身离去,却被柜台后的老板叫住:“二位客官请留步。”
刘轩驻足转身:“掌柜的有何指教?”
那老板缓步走近,他极力逼尖嗓音,模仿女声:“二位可是要去寂照庵?”
刘轩颔首道:“正是。”
老板道:“由此往西不足十里,有处静尘庵。公子若是带这位姑娘烧香还愿,或是想化解心结,不妨去那里,路途更近些。”
刘轩拱手道:“多谢掌柜好意。只是我们与寂照庵的师太有约在先,需前去还愿。”说罢施礼作别,与霍伊岑一同上马,仍向南面寂照庵方向行去。
那老板望着二人背影,不禁摇头轻叹。
霍伊岑策马与刘轩并行,低声问道:“陆公子,我已作男装打扮,也未曾开口,那食肆老板如何识破我是女子?”
刘轩微微一笑:“那“如花”如此装扮,寻常男子见了难免面露厌恶。你却神色如常,“如花”自然看出你是女儿身。”
“如花?”霍伊岑猜到这是刘轩随口给那老板起的诨号,不由抿嘴一笑,心中却想刘轩说的确是在理。而刘轩却暗自思忖:那老板临别之言,似乎另有一层深意。
两人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寂照庵前。只见这座尼庵规模不大,院墙略显斑驳,颇有岁月痕迹。院中一座七层砖木佛塔尤为醒目,虽塔身已见风蚀之迹,檐角也有些残破,却依旧巍然矗立,自有一番庄严气象。
庵中香火颇盛,前来礼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只是男客皆被引至佛塔一层焚香祝祷,不得踏入后方殿堂。
此刻,佛塔第七层内,郎四正倚窗户而立,扫视着塔下往来的善男信女。
住持慧静师太被缚住手脚、堵住口舌,静坐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而他身旁,另一个被绑着的手脚的人,正是莎依娜。
郎四侧过身,阴森森地对莎依娜道:“不光是鞠氏与四大家族,要不了多久,整个高昌国,都将不复存在。”
莎依娜口中塞着麻核,无法出声,眼中却迸射出愤怒的火焰。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么?”郎四冷笑一声,目光再次投向塔外,声音沉缓:“我来自巴邑部。部落里千余口人,在你们唐人眼中,不过是‘杂胡’。可我母亲,却是真正的唐家女儿。”
他顿了顿,眼中浮起一片血色:“我们原本与世无争,安居乐业。直到那天,高昌官兵冲进部落。他们杀光了所有男人和老妇,把年轻女子掳为奴隶。那一年,我十八岁,新婚不久,女儿才刚满四个月。”
“带兵屠戮我族人的,正是那四大家族的人。”郎四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的刀疤:“我身中七刀,却从尸堆里爬了出来。自那时起,我便发誓,一定要让高昌唐人血债血偿!”
郎四再次将目光投向塔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看,你的心上人来了。他身边的就是霍家大小姐。他们才是一对,连死,都会死在一起。”
说着,他一把拽过莎依娜,强行按着她的头向下望去:“只要那姓陆的踏进这座塔,立刻就会横尸当场,去阴曹地府见你舅舅。”
莎依娜心急如焚,拼命挣扎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郎四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不通,陆仁乙并不是高昌人,我为何非要杀他?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他杀了我女儿西琳!”
他声音陡然尖锐:“我女儿自幼被掳到高昌,在王宫里做了一个宫女,我凭着胎记才找到她,告诉了她的身世。后来她却被鞠泰像物品一样送给了陆仁乙,然后被带去了碎叶,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这里,他猛然转头,怒视着被绑在柱子上的紫衣和黄衣,低吼道:“你俩也必须死,我女儿死了,你们是她的姐妹,都得给她陪葬!”
此刻,莎依娜已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死死盯着塔下的刘轩,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塔门,离死亡越来越近。莎依娜心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此刻她才发觉,这个男人早已深深烙印在自己心底。
“不行,绝不能让大哥进塔!”
莎依娜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决绝,不知从何处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用肩撞开郎四,随即一头顶开木窗,毫不犹豫地向前倒去,从七层高塔直直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