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头场大雪压弯了鹰嘴崖的松枝,岩温赶着鹿爬犁回到了山坳。爬犁上摞着二十张硝好的银鼠皮,皮子底下藏着三坛傣家秘制的驱寒膏,火麻籽混着野蜂蜜的辛辣味刺破寒风,惊得林间寒鸦扑棱棱飞起。
“陈大哥,北边的山道落了雪崩。”岩温哈着白气卸货,鹿皮手套上结着冰溜子,“二道沟的猎户说,有人在老金沟搭了黑帐篷,往冰窟窿里吊青铜匣子。”他解开腰带抖落几片冻硬的桦树皮,树皮上刻着扭曲的符号,像是蛇群盘成的古怪文字。
陈青山盘坐在火塘边打磨青铜钉。七寸长的钉子泛着幽绿,钉尾缠着浸过黑狗血的麻线。春草蹲在灶台前搅动着狍子肉汤,蛟尾鞭盘在腰间像条冬眠的蛇,鞭梢缀着的铜铃沾着冰碴:“那帮人还在打龙脉石的主意?上回震碎的圣像渣子,怕是够他们铺满西伯利亚了。”
那日苏这时从里间抱出一捆靛蓝粗布,布上鱼血画的冰原图被火塘烘出了腥气:“使鹿部用驯鹿奶写的密信。”她指尖点着图纸上的狼头标记,“外邦巫师在冰窟窿里养尸蚕,专啃地脉的根。”
老参客叼着空烟袋凑近,烟杆在布面划出油痕:“二十年前我爹带人闯冰原,见过这种邪乎玩意。”他扯开衣襟,胸口褪色的刺青是一幅冰窟地形图,“尸蚕吐的丝裹着人魂,织成布能引地气偏转。”
这时岩温从贴身口袋掏出一片孔雀翎,翎毛背面靺鞨文的数字被体温焐得模糊:“他们用这玩意当路条,我在老金沟的雪窝子里捡的。”翎毛尖端的翠蓝褪成灰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颜色。
陈青山忽然将青铜钉插入火塘。钉子遇热泛起血纹,钉身上的铜锈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刻的镇山印纹路。春草舀起热汤泼上去,蒸汽中竟浮现出冰窟窿的轮廓——三具青铜棺呈品字形悬在冰锥间,棺盖上钉满七寸长的绿钉。
“是陈家祖传的镇山钉!”老参客烟袋锅砸在冰地上,“当年老爷子封西伯利亚尸王,用的就是这…”
门外此时忽然传来急促的鹿铃响。九个赫哲汉子抬着桦皮船撞了进来,船里冻僵的黄鱼堆中蜷着个使鹿部的少年。领头汉子扒开少年的眼皮,瞳孔里凝着冰花:“在白夜岭撞见外邦人的雪爬犁队,他们拖着的冰棺材…会喘气。”
那日苏解下腰间铜镜照向少年心口。镜面浮现出冰棺的纹路——棺内尸身缠满青铜锁链,每根链节都坠着片逆鳞,正中央的尸首心口插着根七寸钉,钉尾的麻线还在渗血。
“是二十年前震落的龙脉钉。”陈青山握钉的手背青筋暴起,“他们在用锁龙钉反抽地气。”
火塘此时突然炸起火星。岩温带来的银鼠皮无风自动,皮毛细孔中钻出了冰丝。春草甩出蛟尾鞭卷住一张银鼠皮,鞭梢铜铃撞出刺耳鸣响:“皮子被尸蚕蛀了!”
老参客抓把熊胆粉撒向半空,黄褐粉末触到冰丝竟燃起青火:“快烧了这些皮子!他们下了引魂蛊,这是要顺着皮货摸进山坳!”
陈青山反手将青铜钉钉入梁柱。钉子入木三寸,柱身突然渗出黑血,顺着镇山印纹路淌成道符咒。躁动的银鼠皮瞬间僵住,冰丝齐根断裂。
“岩温,驱寒膏够抹多少件皮袄?”陈青山拔出钉子,钉尖挑着缕冰丝。
“省着用够二十件。”岩温敲开坛口蜡封,辛辣气冲得人流泪,“但缺活雪貂的心头血做药引,不然扛不住尸蚕的阴毒。”
春草拎起铁钩推开门,蛟尾鞭在雪地上拖出深痕:“后山雪窝子的白貂刚产崽,我去掏一窝。”她突然回头,鞭梢铜铃指着东北方,“陈大哥,那冰棺材里的尸首…”
“是三十年前失踪的赫哲萨满。”那日苏摩挲铜镜边缘,“他背上纹着龙脉全图,外邦人这是要活取人皮。”
三更天时,风卷着雪粒子直往屋里钻。那日苏在祠堂供桌上摆开七盏鱼油灯,灯芯用的是陈镇玉满月时剪下的胎发。岩温按赫哲萨满的法子,用青铜钉在银鼠皮上刺避邪纹,每刺一针都念一句镇山咒。老参客翻出祖传的狼髀骨,研磨成粉混进驱寒膏。
“陈大哥,使鹿部的人到了。”春草裹着风雪撞开门,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活貂。使鹿汉子卸下背着的冰匣,匣内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青铜铃铛,铃身刻着昂首的狼。
领头的汉子喉结滚动,发出串鹿鸣般的喉音。那日苏抚过青铜铃上的冰霜:“他说外邦人在冰窟窿外布了铜铃阵,三百头驯鹿被放血画符,鹿角全插在阵眼。”
陈青山割破掌心,将血滴入驱寒膏。血珠遇药凝成琥珀色的块,腥气里混着龙涎香:“二十件皮袄,七个兄弟穿。岩温带三人走旱道,春草领三人穿冰河,我独闯铜铃阵。”
“当家的!”老参客突然跪下,膝盖砸裂地面积冰,“带我老汉走一程,三十年前我爹给老爷子带过路…”他扯开衣襟,胸口的冰原刺青突然渗出血珠,汇成条蜿蜒的红线指向西北。
那日苏将铜镜碎片分给众人,每片都用鱼皮裹紧:“逢月圆夜对狼星照,镜光所指即是生门。”她最后抚过陈青山掌心的镇山印,“白虎煞位埋着龙牙,必要时候…”
子时的时候雪停了,北斗勺柄正指向西北。几人饮尽血酒,银鼠皮袄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春草将蛟尾鞭缠在腰间,忽然想起什么:“阿嫂,那铜镜…”
“在镜泊湖底镇着山眼。”那日苏将最后一枚青铜铃系在爬犁头鹿的角上,“二十年前种下的因,该结今朝的果了。”
鹿爬犁碾过冻土时,白头山巅掠过七只海东青。最大的那只俯冲而下,利爪上系着片逆鳞,鳞缘还沾着冰棺上的铜锈。陈青山抬手接住鳞片,镇山印突然暴长龙纹,青铜钉在掌心烫得发红。
岩温的孔雀翎在怀内震颤,靺鞨文的数字重组成长白山密语。使鹿汉子吹响了骨笛,三百里外的冰原上,铜铃阵中的驯鹿角突然齐根断裂。老参客摸出一块黑曜石,月光透过石身映出冰原狼群的轮廓。
那日苏站在祠堂门槛内,铜铃声渐渐没入风雪。她解下颈间鱼骨链,吹出的调子惊醒了冬眠的蛇群。青鳞小蛇钻出树洞,在雪地上摆出箭阵,直指西北方的白夜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