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像团火球悬在头顶,把淮河边的堤坝晒得发烫,鞋底踩上去能清晰感觉到热量透过橡胶往上窜。赵立东戴着遮阳帽,蹲在坝体裂缝前,手机镜头紧贴地面,连裂缝里嵌着的小石子都拍得一清二楚。这道裂缝足有食指宽,边缘的混凝土风化得厉害,用指尖一抠就簌簌掉渣,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细钢筋——这是“昌盛建设”三年前负责加固的城西堤坝,按设计标准,它本该能抗住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可去年汛期刚到,坝体就出现渗漏,差点溃口。
“周老,您看这混凝土的配比,”赵立东起身,把装着碎屑的透明证物袋递过去,袋口贴着标签,标注着“城西堤坝-裂缝处-0708”,“我看着像是水泥里掺多了沙子,密度不对劲。”
周明远接过证物袋,对着阳光晃了晃,又倒出一点碎屑在掌心,指尖反复揉搓,还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越皱越紧:“不止掺了沙子,这里面怕是连粉煤灰都没按标准加——正常的混凝土会有淡淡的水泥清香,这个倒好,全是土腥味。”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回弹仪,按下开关,在坝体裂缝周围连测了五个点,每测一次,脸上的凝重就多一分。最后看读数时,他忍不住直叹气:“强度才22兆帕,连设计标准c30的六成不到!这哪是加固堤坝,是在糊弄老天爷,糊弄老百姓!”
调查组分成三组,每组带着检测设备和记录仪,用半个月时间跑遍了淮河流域二十三个水利工程。越查,所有人的心就越沉:城北水库的溢洪道闸门,上个月开关突然失灵,拆开闸门箱才发现,核心齿轮竟是用回收钢材熔铸的,齿牙上全是细小的裂纹;李家庄灌溉渠的护坡砖,看着整齐,脚一踩就碎成三块,追查厂家时才发现,合格证上的“质量认证章”是伪造的,根本没有生产资质;最离谱的是城郊刚竣工的水闸,预埋件位置偏差了整整三十公分,不符合安装要求,施工队居然直接用速干水泥糊了层假基座,表面抹平后蒙混验收。
“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问题,验收的时候难道就没人发现?”刚入职的小李攥着检测报告,指节都捏得发白,气得声音发颤。报告首页的检测结论栏里,“不合格”三个字用红笔标得醒目,可附件里的验收单上,监理单位的公章、水利局项目负责人的签字一应俱全,日期还标注着“验收合格,同意交付”。
赵立东没说话,从文件柜里翻出“昌盛建设”的投标记录,摊在桌上。“你看他们的中标价,”他用铅笔圈出数字,“城西堤坝加固项目,市场价至少要八百二十万,他们报六百一十万,低了近三成。再看其他几家参与投标的公司——‘宏远建设’注册资本只有十万,连施工资质都不全;‘兴邦工程’更离谱,中标结果公示第二天就注销了。”他又翻出投标文件里的联系人信息,指着三个不同公司的联系电话,“这三个号,我们查过了,全指向同一个手机号,机主是‘昌盛建设’的行政专员。”
“这哪是投标,是明摆着的陪标!”小李瞬间反应过来,拳头重重砸在桌角。
顺着这个手机号,调查组顺藤摸瓜,摸到了一个叫“老王”的中间人。此人常年穿梭在施工队和政府部门之间,专做“牵线搭桥”的生意。调查组在茶馆包间堵住他时,他正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进水利局工程股张股长的包里,信封边角露出的购物卡包装纸格外显眼。赵立东亮出行政执法证的瞬间,张股长吓得手一抖,信封“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购物卡撒了一地——全是某建材市场的VIp卡,每张面值五千,加起来足足二十张。
“不是我要的!是他硬塞给我的!”张股长手忙脚乱地捡卡,声音都在发颤,“老王说……说拿着这卡买施工材料能打折,我想着能帮单位省点钱,才……才收下的!”
老王比张股长镇定得多,一开始还嘴硬说只是“朋友间帮忙”,直到调查组拿出他的银行账户流水——近三年,每个水利工程验收通过后,都有一笔与工程标的1%挂钩的钱,从“昌盛建设”的关联公司“宏图商贸”转进他的账户,累计金额超过八十万。在看守所的会面室里,老王盯着桌上的流水单沉默了十分钟,突然叹口气,耷拉下肩膀:“我就是个跑腿的,拿点辛苦钱。真正拿大头的是……”
话没说完,他的律师就推门进来,打断了谈话:“我的当事人有权保持沉默,后续问题请联系我的律所。”但这半句话已经足够——调查组顺着资金链往上查,很快发现“昌盛建设”的法定代表人虽然是个不起眼的个体户,但实际控制人,是副市长的远房侄子李伟。更惊人的是,“昌盛建设”的公司账户上,有几笔大额支出的收款方,竟是某工程质量检测机构的负责人张磊——而这家机构,正是为“昌盛建设”所有工程出具“合格检测报告”的机构。
周明远拿着这些证据材料,坐在办公桌前翻到深夜。他把现代水利工程的偷工减料清单铺在左边,又从书架上找出记载明代淮河堤坝腐败案的《淮水考》摊在右边,越对比越心惊,突然“啪”地拍了下大腿:“你快来看!”他把赵立东喊过来,指着两份材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明代是少用石料、用劣土代替黏土筑坝,现在是少放水泥、用回收钢材代替国标钢材;明代是贿赂工部主事改验收记录,现在是贿赂检测机构出假报告——连贿赂的手法都差不多!”
历史系的陈教授也发现了蹊跷。他研究碑文拓片时,翻遍了明代淮河流域的地方志,发现碑文里“官仓硕鼠食堤基”的“食”字,在当时的官方文书里,常被用来暗指“克扣、侵吞”,尤其是官员克扣工程款的行为。“古人哪是在预言现在的事,”陈教授指着《淮安府志》里的记载,“这分明是在写他们当时的真事!你看这段——‘正德七年,淮安知县王某挪用治水银五千两修私宅,以劣石筑坝,同年汛期坝溃,淹田千亩,溺亡三百余人’,和现在多像!”
这天晚上,调查组的会议室第一次没有争吵,只有此起彼伏的翻文件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赵立东把所有证据按“投标-施工-检测-验收”的流程贴了满满一墙,从伪造的投标文件到偷工减料的检测报告,从银行流水记录到官员受贿的购物卡照片,再到明代史料和碑文拓片,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证据网,把“硕鼠”们的勾当全兜了进来。小李整理照片时,突然指着一张照片笑了——那是他们在水利局办公室搜到的一面锦旗,红底金字写着“治水楷模,为民解忧”,而锦旗旁边的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印着一行小字:“昌盛建设有限公司祝全体同仁新年快乐”。
“明天一早,提审‘昌盛建设’的项目经理李伟,”赵立东收拾好文件,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两点,“我倒要看看,这些现代‘硕鼠’,比起明代那些贪官污吏,能高明到哪去。”
窗外,淮河的水在夜色里静静流淌,水波反射着远处的路灯,像撒了一把碎银。它仿佛在听着这跨越六百年的对话,听着石碑上的警告,听着调查组的决心。那些刻在石头上的教训,那些浸在洪水里的牺牲,终究没能拦住逐利的人心。但这一次,调查组办公室的灯光亮到了天明,墙上的证据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等着斩断那些侵蚀堤坝的“硕鼠”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