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淮河岸边的薄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将新坝项目部笼罩得朦胧不清。林江站在锈迹斑斑的铁皮房前,帆布工作鞋的鞋尖已经被露水浸得发沉,裤脚沾着的泥点里还夹杂着几星草屑——那是他凌晨沿着河岸勘察时,从长满野草的坡地上蹭来的。
身后,柴油发电机“突突突”的启动声突然炸开,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工人,肩扛着碗口粗的钢筋从身边走过,金属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响,在空旷的工地里格外清晰。走在最前头的老工人,腰杆已经有些佝偻,每走一步,钢筋就跟着晃一下,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
“请问,您是林江林监理吗?”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林江回头,只见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年轻人快步跑过来,帽檐下的脸颊还带着刚出校门的稚气,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我是施工队的技术员小马,张工让我来接您去资料室。”
林江点点头,跟着小马往工地深处走。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昨晚下过的小雨积成了一个个小水洼,稍不留意就会踩溅起泥水。走了约莫两百米,一座蓝色的活动板房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用红漆写着“资料室”三个大字,边角处的油漆已经卷了皮。
推开门的瞬间,一束斜射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在光柱里无所遁形,一股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呛得小马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靠墙的铁架从地面堆到屋顶,塞满了蓝色封皮的技术档案,最上层的文件夹积着薄薄一层灰,显然有些日子没人动过了。
“林监理,这些是新坝项目从勘察到施工的全部资料。”小马指着如山的文件,手指不安地抠着衣角,语气里满是歉意,“本来昨天就想整理出来的,可夜里三号浇筑面出现了漏浆问题,我们忙到后半夜三点多才收尾,实在没顾上......”
“没关系,工作要紧。”林江放下肩头的帆布包,拉链拉开的瞬间,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白手套、放大镜和几本厚厚的规范手册。他抽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指尖轻轻拂过档案柜的玻璃门:“我自己来翻就行,你去忙你的吧。”
小马刚走,林江便径直走到标着“地质勘察”的档案柜前。他蹲下身,抽出最底层的钻孔柱状图——图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处还有几处磨损的缺口。图纸上用红、蓝、黑三种颜色的铅笔标注着土层分布:表层是0.8米厚的耕植土,往下是3.2米厚的粉砂层,再往下是5.7米厚的黏土层,最底层则是中风化砂岩。这些数据他在来之前就翻来覆去背了不下十遍,但指尖划过那些细密的等高线和钻孔编号时,还是能想象出勘察队员顶着烈日、踩着泥泞,在荒山野岭间奔波的模样。
“这处f12断层带的处理方案,你们用的是高压喷射注浆?”林江突然停下动作,手指指着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的区域。那里画着几道交错的线条,旁边标注着“断层宽度6.2米”的字样。“根据《水利水电工程地质勘察规范》,宽度超过五米的断层,必须采用咬合桩帷幕进行防渗处理,高压喷射注浆的防渗效果根本达不到要求。”
小马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听到这话赶紧凑过来,慌乱地从档案堆里翻找对应的施工方案:“设计图纸上确实标的是咬合桩帷幕...... 可能是现场施工时遇到了难题,做了调整?我这就去找张工问清楚!”
“不用麻烦。”林江摆摆手,转身从另一排档案柜里抽出监理日志,“我自己看记录就知道了。”
他拉过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将监理日志摊开。阳光恰好落在纸页上,照亮了上面潦草的字迹。最新的记录停留在三天前,3月15日那页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f12断层处理施工完成”,记录人签名处的字迹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清名字。林江从帆布包里拿出便携式扫描仪,按下开关,“咔嗒咔嗒”的扫描声在安静的板房里格外清晰。他将关键页面一一扫描存档,又从口袋里掏出红色水笔,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写下:“3月15日f12断层处理未按设计图纸施工,采用高压喷射注浆替代咬合桩帷幕,未见设计变更手续及审批文件”。
就在这时,板房的门被“砰”地推开,一阵风裹挟着尘土吹了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安全帽下露出几缕花白的鬓角,额头上的皱纹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点。“这位就是林监理吧?我是施工队长老张。”他快步走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心还沾着未干的水泥渍,边缘处裂着几道细小的口子,“实在不好意思,早上搅拌站的设备出了点故障,耽误了一会儿,让您久等了。”
林江起身握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方工装的口袋——半截烟盒露在外面,金色的包装盒上印着“黄山”的标志,那是本地最贵的香烟,和他路上看到的工人抽的廉价烟卷截然不同。“张工客气了。”他指了指桌上的地质图纸,语气平静,“关于f12断层的处理方式,我有些疑问,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老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指在烟盒上敲了敲,弹出一支烟递过来:“林监理,抽烟不?这资料室里又闷又呛,咱们到外面说,透透气。”
林江微微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谢谢,我嗓子不太舒服,戒了有两年了。”
老张的手顿在半空,尴尬地笑了笑,只好把烟塞回嘴里,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他猛吸两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才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现场开挖后,地质情况和勘察报告有点出入——粉砂层比预计的厚了一米多,咬合桩施工难度太大。我们找设计方的王工沟通过,他口头同意改用高压喷射注浆...... 手续正在走流程,还没补下来。”
“口头同意不能作为施工依据,这是行业基本准则。”林江翻开桌上的混凝土检测报告,指着其中一行数据,“而且根据昨天第三方检测机构出具的报告,你们浇筑时用的速凝剂掺量超标了百分之三十,已经超出了规范允许的范围。”
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老张的眼神有些闪烁,他把烟蒂摁灭在桌角的空罐头盒里,声音压得更低了:“林监理是刚到工地,可能不太了解情况。这坝体的混凝土要求七天内达到设计强度的百分之七十,不多加点速凝剂,根本赶不上甲方定下的浇筑节点啊。”
“进度再紧,也不能以牺牲质量为代价。”林江的手指在检测报告上的“氯离子含量”处重重一点,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你看这里,氯离子含量已经超过0.06%的限值,长期暴露在潮湿环境下,会导致钢筋锈蚀,严重影响坝体的使用寿命和安全性能。”
话音刚落,板房外突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一个年轻工人的声音格外响亮:“你们怎么回事?这钢筋间距根本不对!设计图纸上明明要求二十公分,你们都绑成二十五公分了,这要是浇筑了混凝土,结构强度肯定不达标!”
老张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掐灭手里的烟就往外走:“这群小兔崽子,净添乱!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林江紧随其后走出去,只见钢筋绑扎区围了一圈工人,一个个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脸上满是看热闹的神情。人群中间,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拿着卷尺蹲在地上测量,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站在他对面,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腰间系着根破旧的皮带,正是钢筋班组长老李。
看到林江过来,戴眼镜的年轻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举起手里的卷尺喊道:“林监理!您快来看!他们绑的钢筋间距根本不符合设计要求,设计是二十公分,实际都到二十五公分了!”
“小王你少管闲事!”老李上前一步,伸手推了小王一把,力道不大,却让小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懂什么叫施工经验?绑那么密不仅费材料,还耽误浇筑进度,纯属瞎折腾!”
林江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绑扎好的钢筋前蹲下身子。阳光穿过钢筋的缝隙,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游标卡尺,拨开交错的钢筋,逐一测量间距,每测一个点,就清晰地报出数据:“24.8公分,25.3公分,26.1公分...... 这一跨总共十个测点,没有一个符合设计要求。”
周围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只有风吹过帆布围挡的“哗啦”声,以及远处搅拌机运转的“嗡嗡”声。老张站在人群外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林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落在老张身上:“张工,按照《混凝土结构工程施工质量验收规范》,这一跨钢筋必须全部返工,重新按设计间距绑扎。”
“林监理,这......”老张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恳求,他伸手想去拍林江的肩膀,见对方侧身避开,又尴尬地收回手,“您看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要是返工,今天肯定赶不上浇筑进度。甲方那边天天打电话催,要是延误了节点,我们不仅要扣工程款,还要付违约金啊......”
“进度和安全,哪个更重要?”林江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工人,他们脸上的看热闹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你们谁家里没有父母妻儿?这坝建在淮河干流上,下游住着十几万老百姓。要是因为钢筋间距不达标,坝体出了问题,洪水漫过坝体,淹没的可是下游的村庄和农田,到时候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人群里有人低下头,手指抠着工装的衣角。刚才推人的老李也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嘟囔着:“其实我们也不想偷工减料,是上面...... 是上面说进度要紧,让我们把间距放宽点,省出时间赶下一道工序。”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张突然提高了音量,打断了老李的话,他转过身对着工人们喊道,“既然林监理说了要返工,那就赶紧拆了重绑!耽误了进度,我唯你们是问!”
工人们散去后,小王凑到林江身边,压低声音说:“林监理,您还是小心点。我听工地上的老工人说,之前有个监理想管钢筋间距的事,结果被人半夜堵在宿舍门口威胁,没几天就辞职走了......”
林江闻言笑了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刚才他和老张的对话清晰地传了出来。“放心,我早有准备。”他关掉录音笔,抬头望向正在重新绑扎的坝体——钢筋的骨架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像一张巨大的网,正一点点编织出坚实的轮廓。
这时老张走了过来,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林监理,这都快到饭点了,中午我在镇上的饭馆安排了个便饭,咱们好好聊聊施工上的事?”
“不用麻烦了。”林江弯腰收拾好工具,将游标卡尺、放大镜一一放进帆布包,“我早上从镇上买了馒头和咸菜,就在工地食堂对付一口就行。下午两点,我要去检查水泥罐和砂石料场,麻烦让材料员提前准备好水泥的出厂合格证、检验报告,还有砂石料的进场台账。”
看着老张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略显僵硬,脚步也有些沉重。林江知道,这场关于工程质量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凉透的馒头,咬了一口,干涩的馒头在嘴里慢慢咀嚼。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正在崛起的大坝——再过两年,它终将像一条钢铁巨龙横卧在淮河之上,抵御洪水的侵袭。而他要做的,就是守住质量的底线,确保每一根钢筋、每一方混凝土,都经得起时间和洪水的考验。
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长鸣,一艘挂着红色旗帜的货轮正顺流而下,船身切开平静的河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林江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给妻子发了条信息:“已到工地,一切顺利,勿念。晚上要是不加班,就给你和女儿打视频电话。”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仿佛看到手机那头,妻子正笑着回复“注意安全”,女儿则凑在手机屏幕前,指着幼儿园画纸上的大坝,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建的大坝,肯定比画纸上的还结实!”
这个念头让林江挺直了脊梁,他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拿起帆布包,朝着砂石料场的方向走去。此时,阳光已经穿透薄雾,洒在坝体的钢筋骨架上,金色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正在成型的钢筋融为一体,成为这座宏伟工程最坚实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