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消防梯上的声音像一万个鼓点。我第三次拧干毛巾,敷在艾米丽滚烫的额头上。切尔西区这间 loft 的暖气时好时坏,此刻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像一场微型雨季。
\"别...别烧...\"艾米丽在梦中挣扎,金发黏在潮红的脸颊上,\"那些信...\"
我握住她挥舞的手:\"没人烧信,都在呢。\"
她突然睁眼,蓝眼睛因为高烧而显得格外明亮:\"爽朗?\"手指抚上我下巴新冒的胡茬,\"几点了?\"
\"凌晨三点十八。\"我看了眼手机,\"你烧到39度了。\"
她试图坐起来,又跌回枕头里:\"该死...明天还要和momA的人见面...\"
\"取消了。\"我把退烧药和水递给她,\"Sarah 说你听起来像只生病的唐老鸭。\"
艾米丽乖乖吞下药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的箱子...床底下...\"
我弯腰拖出一个复古皮箱——正是她半年前从中国带回的那个。掀开盖子时,檀香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整齐排列着我们在两地时写的247封信,每封都按日期编号,用丝带分捆。最上面那封贴着洛阳牡丹邮票的信封上,有个淡淡的口红印。
\"你...\"我喉头发紧,\"都喷了香水?\"
她虚弱地笑了:\"你工作室常用的那款...每次读信都像回到那里。\"突然咳嗽起来,\"最底下...有东西给你看。\"
我小心翻到箱底,发现一本素描簿。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是我在拉坯时的侧影,日期是我们初遇前一天。往后翻,每页都是我的各种瞬间:在陶然咖啡皱眉看报纸,在龙门石窟仰头看佛像,甚至有天我在工作室午睡流口水的蠢样...
\"变态跟踪狂。\"我轻声说,眼眶却热得厉害。
艾米丽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取来陶泥,在床头灯下捏了两个小人:高个的那个头发用刻刀划出纹路,矮些的则捏了条微型马尾。当晨光取代台灯时,我把这对相拥的陶偶放在她枕边,黏土还带着我的体温。
三天后,艾米丽退烧了。我们决定去中央公园透气。我习惯性带了块陶泥——最近养成的毛病,走到哪都想捏点什么。
\"看那个。\"艾米丽指着贝塞斯达喷泉旁卖艺的弦乐四重奏,\"像不像《欲望都市》的场景?\"
我正捏着迷你喷泉模型,突然注意到她阳光下的金发。\"借我几根头发。\"
\"哈?\"她警惕地看着我,\"又要做什么奇怪实验?\"
上次我用她的口红当釉料,结果烧出一窑粉色怪胎。
\"信任我。\"我捻下她三根发丝,编成一股揉进陶土,\"这次绝对——\"
\"威廉姆斯小姐?\"一个戴渔夫帽的男人突然走近,\"真的是你!\"
艾米丽瞬间挂上专业微笑:\"布莱恩先生!\"
原来是《艺术论坛》的资深编辑。他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泥团:\"这位就是...\"
\"爽朗,我的未婚夫。\"艾米丽自然地挽住我手臂,\"他正在创作新系列。\"
我差点捏扁了半成品——未婚夫?我们什么时候...
布莱恩却兴奋起来:\"能让我看看吗?就是这种将有机材料融入陶艺的手法!\"
半小时后,这个叫布莱恩的男人拍了几十张照片,还非要请我们喝咖啡。\"金色裂纹太惊艳了,\"他反复说,\"像活着的陶瓷!\"
分别时,艾米丽低声解释:\"画廊需要曝光...未婚夫的事...\"
\"我记下了。\"我咬她耳朵,\"求婚不能这么随便。\"
当天晚上,Sarah突然造访。她径直走向餐桌——我正在整理明天要烧制的\"金发陶板\"。
\"听着,\"她直接打开平板电脑,\"布莱恩的报道提前上线了,已经有七个收藏家询价。\"她划动屏幕,\"最高出价到八万刀。\"
艾米丽倒吸冷气:\"就这些?\"
\"不,\"Sarah露出罕见的微笑,\"是整个新系列预订。\"她转向我,\"我们需要命名这种技法,'金发纹'怎样?\"
\"太恶心了。\"艾米丽翻白眼。
\"叫'威廉姆斯纹'吧。\"我突然说,\"因为是艾米丽的头发。\"
姐妹俩同时愣住。Sarah先恢复常态:\"行,但下周前要交出二十件作品。\"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爸妈结婚三十周年,周日家宴。\"
门关上后,艾米丽跳到我身上:\"八万!天啊!\"随即又皱眉,\"但二十件...你的手会废掉的。\"
我托着她的臀部走向工作台:\"所以...未婚妻女士要当我的助手?\"
深夜,当我揉着酸痛的手腕时,发现艾米丽在书房通电话。\"...对,景德镇...签证类型...\"她声音压得很低。
我僵在门口。景德镇?她要回中国?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二天早餐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最近有什么计划吗?\"
艾米丽正给吐司抹花生酱:\"嗯?哦,周六可能要去趟费城...\"
明显的谎言。我胸口发闷,捏扁了手里的橙子。
冷战持续到周五。晚上Sarah突然来电:\"家宴改明天了,暴风雪预警。\"
艾米丽匆匆出门:\"我去取定制蛋糕,很快回来。\"
我独自对着转盘生闷气,陶泥在手下扭曲变形。手机突然震动,是国际长途。
\"爽朗先生吗?\"带着江西口音的女声,\"我是景德镇陶瓷协会的小林,关于艾米丽女士申请的驻留计划...\"
我挂掉电话,世界天旋地转。她要走。像上次一样,收拾行李,留下张纸条,然后——
门开了,艾米丽抱着蛋糕盒进来:\"猜猜我订了什么口味...爽朗?\"
我举起手机:\"景德镇?\"
她脸色刷白:\"你...你怎么...\"
\"又是这样!\"我砸下手中的陶杯,它在地板上碎裂成无数片,\"半年前在洛阳机场,现在又来?至少这次学会提前通知了?\"
\"不是这样的!\"艾米丽尖叫,\"我是想——\"她突然捂住嘴冲向洗手间。
呕吐声传来。我愣了几秒,跟过去看见她跪在马桶前发抖。
\"食物中毒?\"我递上毛巾。
她抬头,脸上有种奇异的表情:\"我...月经迟了两周。\"
药店的验孕棒在五分钟后显示两条红线。我们坐在浴室地砖上,盯着那根小塑料棒像盯着外星生物。
\"所以...\"我嗓子发干,\"这就是你去景德镇的原因?\"
艾米丽摇头,眼泪突然涌出:\"是给你的惊喜...我想联系中国的工作室...这样你回国创作时我们能在一起...\"
我大脑当机。原来她一直在计划我们的未来,而我...
\"对不起。\"我抱住她,\"我是个混蛋。\"
她抽泣着捶我后背:\"超级大混蛋!\"
暴风雪比预报来得更早。第二天下午,我们顶着风雪赶到Sarah说的餐厅,却发现门口挂着\"closed\"牌子。
\"搞什么...\"艾米丽拍打手机,\"没信号了。\"
突然,餐厅门开了。Sarah举着香槟站在门口:\"终于来了!\"
室内空无一人,只有长桌上摆着烛光晚餐。Sarah把香槟塞给我:\"三十周年快乐。\"
\"什么?\"我和艾米丽异口同声。
Sarah翻了个白眼:\"爸妈根本没什么纪念日。这是给你们俩的。\"她指了指艾米丽尚且平坦的小腹,\"庆祝威廉姆斯家第一个混血宝宝。\"
艾米丽瞪大眼睛:\"你怎么...\"
\"我是你姐。\"Sarah给自己倒了杯酒,\"况且你上周偷用我医保卡预约妇产科。\"
晚餐中途,Sarah喝多了。她突然抓住艾米丽的手:\"知道爸爸为什么讨厌亚洲人吗?\"
我们屏住呼吸。
\"1999年,\"Sarah盯着酒杯,\"他和妈妈的华裔助理...车祸。临死前他告诉妈妈...'别让艾米丽重蹈覆辙'。\"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丝绒盒子:\"妈妈让我转交的。\"盒子里是一只翡翠手镯,\"爸爸送她的定情物。\"
艾米丽颤抖着戴上镯子,翡翠衬着她雪白的手腕,像一泓春水。
返程时暴雪加剧,地铁停运。我们被困在14街站台,周围是同样滞留的旅客。艾米丽靠在我肩上,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
\"冷吗?\"我搓着她冰凉的手指。
她摇头,突然说:\"给宝宝起个小名吧。\"
我掏出随身带的陶泥,在站台长椅上开始塑形。手机还剩10%电量,我打开视频通话对准手中的泥团:\"看好了,这是爸爸,这是妈妈...\"
艾米丽笑着调整镜头角度:\"中间是小宝宝吗?\"
\"嗯。\"我捏出个迷你陶偶,\"叫tA小陶怎样?\"
\"小陶...\"艾米丽轻声重复,突然信号开始中断,她的影像卡成碎片,\"爽朗?我听不——\"
屏幕彻底黑了。站台灯光忽明忽暗,风雪呼啸声中,我抱紧艾米丽和我们的\"小陶\",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又如此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