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方言与解构的共舞》
——论树科粤语诗《祂同牠有冇乜嘢唔同》的文本张力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保持着一种倔强的边缘姿态,而当这种边缘性遭遇神学命题时,便产生了令人惊异的化学反应。树科的粤语诗《祂同牠有冇乜嘢唔同》正是这样一首在语言、哲学与诗学三重维度上展开探索的复杂文本。全诗以粤方言为载体,通过看似简单的日常对话结构,探讨了神性存在、语言表征与主体认知等根本性问题。诗中\"祂\"与\"牠\"的微妙对立,\"睇唔见\"与\"冇处唔喺\"的悖论式表达,以及\"同神共舞\"的狂欢化场景,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解构意味的诗歌宇宙。本文将从方言诗学的本体论意义、神性表征的语言困境、存在与缺席的辩证关系,以及诗歌结尾的狂欢化书写四个层面,解析这首短诗所蕴含的丰富诗学能量。
方言入诗从来不是简单的语言移植,而是对标准语霸权的一种诗学抵抗。粤语作为汉语族中保留古汉语元素最丰富的方言之一,其独特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系统为诗歌表达提供了特殊的表现力。树科选择用粤语书写神学主题,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文化姿态。诗中\"我哋睇唔见\/大家嘟摸唔到添\"这样的表达,在标准汉语中对应\"我们看不见\/大家也都摸不到\",但粤语的\"嘟\"字作为范围副词,比普通话的\"也\"更具口语鲜活感;\"添\"作为句末语气词,更增添了无可奈何的微妙情态。这种语言质感上的差异,使得粤语版本获得了普通话无法复制的韵律节奏和情感温度。从诗学传统看,这种对方言的运用延续了从《诗经》国风到唐代刘禹锡《竹枝词》的民间语言传统,也与现代诗人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主张遥相呼应。
诗歌开篇即以\"祂\"与\"牠\"的对比展开形而上思考。\"祂\"作为神圣第三人称代词,与指代动物的\"牠\"在粤语中同音不同调,这种语音相近而语义相远的关系,构成了德里达所谓\"延异\"(différance)的完美例证。诗人质问\"有冇乜嘢唔同\",表面上询问二者区别,实则暗示神性表征的根本困境:当神(祂)需要通过语言符号(与\"牠\"同音的字)来呈现时,其神圣性是否已经被语言系统所消解?这种思考令人想起《道德经》开篇的\"道可道,非常道\",以及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的断言:\"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语音游戏,将这一哲学困境具象化为两个代词的对比碰撞。
诗歌第二节以\"唔使问阿贵嘞\"的俗语引入,突然从形而上思辨转向日常生活场景。\"阿贵\"作为泛称的普通人,暗示着神学思考必须回归日常经验。而\"睇到嘅灵猫\"这一意象尤为耐人寻味,猫在多个文化传统中都被视为通灵动物,埃及的巴斯特女神就以猫的形象出现。诗人似乎在暗示:神性的显现或许不在庄严的圣殿,而在与灵猫的偶然相遇中。这种观点与禅宗\"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的泛神论思想不谋而合,也呼应了华兹华斯在《丁登寺旁》中\"自然中可见的灵魂\"。但树科的表达更具解构性,\"祂定喺讲祂嘅唯我独尊\"一句中的\"唯我独尊\",既可能是对神之绝对性的确认,也可能是对神学话语霸权的一种反讽。
诗歌最富张力的表达在于\"冇处唔喺\"这一悖论式陈述。\"冇处唔喺\"在粤语中意为\"无处不在\",但字面直译却是\"没有地方不在\",这种双重否定结构在逻辑上等同于肯定,却在语气上强化了绝对存在的观念。这种表达令人想起《圣经·耶利米书》中\"我岂为近处的神呢?不也为远处的神吗?\"的诘问,以及保罗在雅典亚略巴古讲道时所说的\"我们生活、动作、存留,都在乎他\"。但树科的表达更具后现代色彩,\"卒之仲系\"(最终也还是)这样的口语化转折,消解了神学话语的庄严性,使其降格为日常对话的组成部分。这种崇高与俚俗的并置,创造出独特的反讽诗学效果。
诗歌结尾突然转向狂欢化的集体场景:\"同神共舞\/我哋大家通通嘟喺条道\"。这里的\"共舞\"意象令人想起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描述的\"神圣舞蹈\",以及巴赫金分析的狂欢节文化中等级制度的暂时消解。\"条道\"在粤语中既可指具体的道路,也可暗喻道家之\"道\"或基督教的\"道路、真理、生命\"。诗人似乎在暗示:当人与神进入共舞关系时,所有存在者都平等地处于生成变化的过程之中。这种观点既吸收了海德格尔\"此在\"的生存论思想,又融合了岭南民间信仰中神人交融的仪式传统。最终,整首诗通过粤语特有的节奏和词汇,完成了从形而上思辨到身体实践的诗学转换。
从诗歌结构看,树科采用了类似禅宗公案的对话体,三个诗节分别对应\"问-答-悟\"的结构。第一节点出问题,第二节通过日常场景回应,第三节达到某种顿悟状态。这种结构与佛教\"缘起性空\"的思维方式深度契合,也体现了岭南文化注重实用理性的特点。诗中粤语语气词的频繁使用(嘞、啦、哈、噈等),创造出独特的口语韵律,使严肃的神学讨论始终保持着市井对话的鲜活感。
在当代诗歌日益陷入语言狂欢而思想贫乏的背景下,树科这首短诗展示了方言写作可能达到的思想深度。他通过粤语特有的语音、词汇和语法优势,将德里达的解构思想、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与岭南民间智慧熔于一炉。诗中\"祂\"与\"牠\"的辩证,\"睇唔见\"与\"冇处唔喺\"的悖论,\"唯我独尊\"与\"同神共舞\"的张力,共同构成了一个多声部的意义网络。这种写作既是对标准汉语诗歌美学的挑战,也是对单一神学叙事的解构。
《祂同牠有冇乜嘢唔同》最终向我们展示的,或许正是诗歌作为\"存在之家园\"(海德格尔语)的根本力量。当树科用粤语追问神性差异时,他实际上是在探索语言如何塑造我们对终极实在的认知。而答案或许正如诗中所暗示的:在语言的界限处,在\"同神共舞\"的狂欢时刻,所有区别都将消融于存在的洪流之中。这种诗学启示,使这首看似简单的粤语短诗,成为了当代汉语诗歌中一颗蕴含丰富的思想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