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下得比这千年间任何一场都要寂静。
青铜门内,没有风雪,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虚无。像是把整个宇宙的寂静都压缩在了这方天地里,连光线都懒得流动,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某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解雨臣半跪在地,粉色的西服早已被鲜血浸透,纵横交错的裂口下,是外翻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白骨。
他咳了一声,喉间涌上腥甜,低头看去,落在地上的血珠没有散开,反而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向上漂浮,最终融入那片笼罩在视野尽头的、混沌般的灰雾里。
那就是“它”。
没有形态,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明确的意识,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像是宇宙诞生前的一缕残响,又像是所有文明毁灭后凝聚的怨念,更像是某种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漠然的注视。解雨臣能感觉到它,就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样清晰——它在审视他,在评估他,在等待他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徒劳。”
一个声音直接在脑海里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像冰冷的针,扎进意识最深处。
没有语调,没有情绪,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你和他们一样,以为凭血肉之躯就能对抗规则?凭所谓的‘信念’就能逆转结局?”
解雨臣缓缓抬起头,冷汗混着血珠从额角滑落,滴进眼角。
他眨了眨眼,将那阵刺痛压下去,视线穿过模糊的血色,死死盯住那片灰雾。他的手指蜷缩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伤口里,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规则?”他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定的规则,凭什么要我们遵守?”
“它”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那片灰雾翻涌了一下,周遭的虚无突然开始震颤,像是有无数根无形的弦在同时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解雨臣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跟着共振,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
“规则就是规则。”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从青铜门竖起的那一刻起,从‘终极’被封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早已注定。你们的挣扎,不过是给这漫长的虚无,添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澜。”
“注定?”解雨臣重复着这两个字,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想起很多人,想起那些在墓道里熄灭的火把,想起那些永远留在地下的名字,想起吴邪在戈壁滩上咳着血说“我们不能停”,想起张起灵在云顶天宫的雪地里,转身走进青铜门时那句没有回头的“再见”。
想起在他最孤独无助时那一声声温柔的声音:“崽崽别怕,娘亲永远陪着你”;想起远在天乩界的那个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一如既往从容应对的身影:“林中春景尚好,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一股灼热的感觉从心脏处开始蔓延。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滚烫。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作为琉璃界天道继承人,从还未破壳时便被种下的蛊;是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用精血喂养的力量;是他今天站在这里,破釜沉舟的最后赌注。
他曾以为这力量是诅咒,是上天强加给他的枷锁,是他不得不背负的宿命。但此刻,当这股力量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肉时,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枷锁,是他自己选的路。
从他接过帝君之位,执掌三界的那一刻起,从他答应吴三省和解连环及吴二白要护着吴邪走下去开始,从他对着张起灵的背影说“我等你回来”的时候,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
“我不信注定。”解雨臣一字一顿地说,他慢慢站直身体,尽管每动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把刀在体内搅动,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燃尽了所有退路,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只信我自己做的选择。”
他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皮肤下的血管在剧烈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他能感觉到血液在加速流动,每一滴血里都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力量,在他的意志催动下,开始苏醒,开始沸腾。
“以我精血为引,唤终极之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门内的死寂。随着话音落下,他胸口的皮肤突然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从里面缓缓渗出,悬浮在半空。
那滴血珠异常粘稠,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却又在中心隐隐透着一点金色的光。
那是他的心头血,是他作为“柏麟”这个存在,最本源的东西。
“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片灰雾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更加庞大的威压扑面而来,试图将那滴血珠碾碎。但那滴血珠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轻轻颤动着,表面泛起一层薄薄的紫金光,挡住了那股威压。
“你要干什么?”“它”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波动,不再是全然的漠然,而是多了一丝……警惕?
解雨臣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股灼热的力量彻底掌控自己的身体。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他看到数万年前他刚出生无意走到天河遇到的织女姑姑,看到曾经那些下属,朋友,敌人。
他还看到了这一世小时候,在解家老宅的院子里,被师父用戒尺逼着练戏,唱腔跑调时,师父严厉的眼神和藏在眼底的叹息。
他看到了第一次下斗,手里的工兵铲还握不稳,却要装作镇定地指挥着手下,最后被尸蹩追得差点葬身古墓,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一袭青衫的男人扔给他一枚玉牌,骂了句“不乖的小崽崽,命比纸薄还敢来这儿撒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还不得劈了我”。
他看到了七星鲁王宫的黑暗,吴邪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墓道里回荡,胖子拿着工兵铲跟粽子较劲,而那个背着黑金古刀沉默的男人,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挡在他们身前。
他看到了西沙海底的沉船,冰冷的海水灌满了肺叶,他和张起灵背靠背,手里紧紧攥着仅有的武器,在黑暗中互相打气,说“不能死在这里”。
他看到了阴山古楼的迷雾,张起灵失忆后茫然的眼神,吴邪红着眼眶说“我们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而他站在一旁,默默处理着他们身上的伤口,心里想着,就算想不起来,只要人还在,就好。
他看到了巴乃的湖底,张家古楼的机关重重,他带着人闯进去,每一步都踩着同伴的尸体,血染红了湖水,也染红了他的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把他们带出来,一定要。
他看到了吴邪从天真烂漫变得深沉内敛,看到了胖子在云彩死后的沉默寡言,看到了张起灵一次又一次地失忆,一次又一次地走向青铜门。
最后,他停在了十年前,长白山的雪地里。
吴邪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说“小花,我对不起你,我把小哥弄丢了”。他拍着吴邪的背,声音平静地说“没事,我们等他回来。十年而已,我们等得起”。
而张起灵,就站在青铜门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解雨臣读不懂,却记住了。那是一种告别,也是一种承诺。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解雨臣在心里回答。
所以,他不能让“它”得逞。
不能让张起灵的等待变得毫无意义,不能让吴邪的坚守付诸东流,不能让那些死去的人,白白牺牲。
“舍身……守诺。”
解雨臣猛地睁开眼睛,吐出这四个字。随着话音落下,悬浮在他胸前的那滴心头血突然炸开,化作无数道紫金色的丝线,顺着他的血管,瞬间流遍全身。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从他体内爆发出来,金色的光芒冲破了他的身体,在这虚无的空间里形成了一道耀眼的光柱。
粉色的西服在金光中寸寸碎裂,露出他布满伤痕却依旧挺拔的身体。那些伤口在金光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外翻的皮肉收拢,白骨隐去,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像是勋章一样,刻在他的皮肤上。
“不可能!”“它”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那片灰雾剧烈地翻滚起来,试图吞噬那道金光,但紫金光却像是有生命一般,不断向外扩张,将灰雾一点点逼退。
解雨臣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苏醒。那不是属于凡人的力量,那是一种更古老、更纯粹、更强大的存在。像是沉睡了亿万年的神只,终于在他的意志召唤下,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有之前的痛苦和挣扎,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威严。仿佛站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在盗墓世界里挣扎求生的解雨臣,而是一位俯瞰众生的神明。
但在那平静的深处,又有着属于解雨臣的温度和执着,那是他作为人的证明,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丢弃的东西。
“你的残念,不该留在这里。”解雨臣开口,他的声音变了,不再嘶哑,而是变得清澈而宏大,仿佛带着某种规则的力量,“盗墓世界的劫,该结束了。”
他抬起手,对着那片灰雾轻轻一按。
紫金色的光柱瞬间暴涨,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那片灰雾,然后猛地收紧。
“不——!”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但却无法抵抗由紫金光转换为纯紫色光的碾压。灰雾在紫光中迅速消散,化作点点尘埃,最终彻底消失在虚无的空间里。
随着灰雾的消散,青铜门内的虚无开始变得透明,解雨臣能看到门外飘洒的雪花,能听到风雪呼啸的声音,能感觉到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他知道,结束了。
这场持续了千年的博弈,这场横跨了无数生死的劫难,终于在他的手里,落下了帷幕。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虚幻,紫色的光芒渐渐收敛,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要带他离开这里。
但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解雨臣踉跄了一下,走出青铜门。门外,长白山的雪依旧在下,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之前的痕迹。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枚蛇眉铜鱼,冰凉的,带着岁月的沧桑。这是他很早以前得到的,一直带在身边,本想等张起灵出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他蹲下身子,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小坑,把蛇眉铜鱼放进去,然后用雪埋好,做了一个只有他和张起灵才看得懂的标记。
这是他留给张起灵的线索,也是他最后的牵挂。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抬头望向天空。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像是眼泪。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不舍,也有期待。
“小哥,吴邪,再见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金色的光芒再次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他的意识在紫光中渐渐模糊,那些属于盗墓世界的记忆,像是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长白山的雪地里,定格在张起灵转身的背影上,定格在吴邪含泪的笑容里。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那一刻,身后的青铜门,开始缓缓关闭。
“轰隆隆——”
沉重的石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为这场漫长的劫难,画上最后的句号。
而就在青铜门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一道冰冷而怨毒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清晰地钻进解雨臣的耳朵里:
“你逃不掉的,小崽崽……三界终会重逢,我们还会再见的!”
解雨臣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没有回应。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神性和人性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融合着。神性带来了力量和威严,人性带来了温度和执念,两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紫光越来越盛,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白山的风雪中时,青铜门终于完全闭合,将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雪依旧在下,覆盖了地上的脚印,也覆盖了那个小小的标记。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但长白山知道,青铜门知道,漫天风雪知道。
解雨臣历劫成功,即将回归他真正的归宿——天乩界。
而“它”的低语,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在风雪中回荡,预示着未来的某一天,三界重逢,新的波澜,终将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