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雨的余烬在虚空中彻底熄灭,坠落的失重感猛然终止。
众人砸在一片悬浮于无尽黑暗中的巨大石台上,震起的尘埃带着一股万年未动的腐朽气息。
头顶之上,一道横贯天际的裂缝,正渗出牛奶般柔和的微光,那光芒不属于日月星辰,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死寂。
这便是“天门”,传说中隔绝九幽与真界的终极屏障。
林阎摊开手,那枚承载了无数功德与希望的钥匙在他掌心化作一撮冰冷的灰烬,随风而逝。
他怀中的生死簿残页,也在此刻褪尽所有字迹,变成了一张彻底的白纸。
他仰头,凝视着那道宏伟而沉默的裂缝,脸上没有抵达终点的释然,反而勾起一抹低沉的、近乎自嘲的笑意:“它没锁。”
这三个字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圈圈涟漪。
陆九娘第一时间站稳,反手握紧了腰间那柄饱饮妖邪之血的桃木匕首,刀柄的温度让她稍感心安。
她同样望着天门,声音里淬着冰:“没锁的门,才是最危险的。它不是在等人推,而是在等人……献祭。”
“咳咳……”白三爷从石台边缘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他那身讲究的道袍已经变得灰扑扑,却顾不上去整理。
他眯起那双总是半睡半醒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脚下石台的材质非金非石,踩上去有一种踩在骨殖上的诡异感。
“此地……不在五行地脉之上,亦不属阴阳界域之内。”他喃喃自语,脸色愈发凝重。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沾着朱砂的铜钱,熟练地向上一抛。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枚本该旋转着落下、以卦象示吉凶的铜钱,竟违反常理地悬停在了半空中,静止不动,仿佛时间被冻结。
下一秒,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铜钱毫无征兆地碎成了齑粉,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气运断了。”白三爷的声音陡然变调,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惊骇,“从踏上这里的一刻起,没人能算命,没人能改运——我们,成了‘无命之人’。”
这句话的重量,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无命之人,意味着他们的过去被斩断,未来是一片混沌,不再受任何因果、气运、命数的束缚,也……不再受其庇护。
他们成了宇宙间最彻底的孤魂野鬼。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一直沉默的玄牝婆婆盘膝坐下,干枯的十指交叉成一个古怪的法印,置于腹前。
她闭上眼,嘴唇无声翕动,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听魂语,唤归途。”她口中轻诵,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几息之后,两行鲜红的血丝从她紧闭的眼角和耳孔中缓缓渗出,触目惊心。
但她毫不在意,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精光四射,死死地盯住林阎。
“门后……有呼吸。”她一字一顿,声音因痛苦而颤抖,“一个沉睡了无数纪元的意志……它在等你开口。”
她抬起那只枯瘦的手,直直指向林阎:“你若称‘我愿为王’,天门便为你敞开,九幽的秩序将由你重塑;你若说‘我不属此界’,天门便会永久闭合,将你我彻底放逐于此。”
话音未落,一直躲在林常背后的小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只受惊的小兽,猛地扑到林阎脚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的小腿,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的裤管里。
“别说!林阎哥哥,你别说!”她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你说了你就走了!你走了……我会……我会吃掉你的舌头!”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阴狠与决绝,让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林阎却并未被她吓到,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过小七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小脸,拭去她滚烫的泪水。
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小七,你怕的不是我走,是怕我变成‘神’,对吗?”
小七的哭声一滞,茫然地看着他。
林阎没有再解释,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回那道天门之上。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早已报废、只剩一堆残骸的符箓打印机。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用指尖蘸上玄牝婆婆耳边渗出的血,以指为笔,在那张空白的生死簿残页上,迅速而精准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符,不是咒,而是一道极其复杂、由无数节点和线路构成的……简陋电路图。
“没有功德,没有钥匙,也没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命运体系……”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回荡在这片死寂的虚空中,“但人,还能自己写规则。”
说完,他走到天门裂缝之下,将那张画着血色电路图的纸页,轻轻贴了上去。
他仰着头,仿佛在对门后的那个意志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是来接管秩序的,我是来还债的。”
话音落下,那张纸“轰”的一声无火自燃,血色的电路图在火焰中扭曲、升腾,最终化作了无数微小的光点。
那些光点并非金色的功德之光,而是一种更温暖、更纯粹的白色光芒。
它们如萤火虫般飞舞,每一个光点里,都浮现出一张张模糊却充满感激的面孔——那是他一路行来,所破的案,所超度的魂,所救赎的人……那些被天道功德体系所遗忘、却被“人心”所铭记的印记。
这些“人心印记”汇聚成流,涌入天门的裂缝。
天门发出了悠远而古老的震颤声,那道紧闭了万古的裂缝,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扩大。
一道不属于此世,却带着勃勃生机的风,从门后灌了进来,吹动了所有人的衣角。
成功了!
喜悦刚刚爬上众人的脸庞,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却猛然炸响!
“回头!快看小七的眼睛!”玄牝婆婆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她……她在吃陆九娘的影子!”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刚才还趴在地上哭泣的小七,此刻正缓缓站起。
她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深不见底的纯黑,没有一丝光亮,嘴角以一个非人的角度撕裂开来,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一个诡异而满足的笑容。
而在她脚下,陆九娘投射在石台上的影子,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扭曲,像一条黑色的绸带,一寸一寸地被小七吸入那漆黑的嘴里!
随着影子的消失,陆九娘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灵魂正被活生生抽走一部分。
“畜生!”陆九娘厉喝一声,反应快得惊人。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然挥动桃木匕首,不是砍向小七,而是狠狠斩向自己脚下那正在被吞噬的影子!
“噗——”刀锋划过,影子竟如同实体般被切开。
与此同时,陆九娘握刀的右臂上迸溅出一道血线,鲜血洒落在地,瞬间蒸腾成一圈血红色的符文,将她残存的影子强行封印在了脚下,暂时隔绝了小七的吞噬。
小七对此毫不在意,她只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脆如银铃,却又诡异地重叠着无数个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合音:“我们……我们都是被吃掉的孩子。”
这一刻,林阎终于全明白了。
那扇门没锁,不是因为它仁慈,也不是因为它虚弱。
它没锁,是因为真正的锁,那把最坚固、最恶毒的锁,一直都藏在那些“被拯救者”的心里。
陆九娘喘着粗气,匕首上的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面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强忍着那股仿佛被掏空的剧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由无数孩童怨念构成的怪物。
但那股被抽离的空虚感并未消失,反而像冰冷的藤蔓般缠上了她的四肢。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握刀的右臂,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