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中央,水盘碎屑静静躺着,像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
林阎俯身,凝视着其中最大的一块残片,就在那倒影里,他额心正中,一道从未见过的暗色纹路缓缓浮现,幽深如墨。
那纹路诡异至极,形如一条条锁链,死死缠绕着一个古老的巫族图腾,像是囚禁,又像是共生。
一阵微风拂过,秦九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目光同样落在那片倒影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道纹路……和那三具守门骨骸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石碑匠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颤抖的手指抚上那扇紧闭的石门门缝。
指尖的皮肤早已磨破,殷红的血珠顺着冰冷的石纹渗入其中,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石门之内,竟隐约传来一阵阵细微却又密集的回响,如同无数冤魂隔着万丈深渊在低泣。
“三百七十二个名字……”石碑匠的嘴唇哆嗦着,面如死灰,“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名字全被刻在了门背后……每一个名字都刻得那么用力,却……却一个都没有写完!”
“噗通”一声,老癫道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他神情癫狂,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抓起一把祭坛上的碎石,猛地塞进自己嘴里。
石子与牙齿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含糊不清地嘶吼着,泪水混着血沫从嘴角淌下:“我见过!我用‘天眼’直播过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些被称作‘命胚’的孩子,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就被活生生抽走了命格!他们的魂魄,全被困在这扇该死的门里,困了上千年!”
吴老杵一直沉默着,此刻却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阎的背影,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你娘当年拼了命也要逃出林家,根本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她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永远别踏进这个鬼地方!”
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阎的心上。
他缓缓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巴掌大的符箓打印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在他掌心毫无温度。
但他并未启动它,反而反手抽出了一支更重要的东西——他母亲留下的那支玉簪。
没有丝毫犹豫,林阎将那支承载着母亲最后念想的玉簪,猛地插入祭坛中央最深的一道裂缝。
“咔嚓!”
玉簪应声而碎。
刹那间,仿佛触动了某个禁忌的开关,那三具原本静立的守门骨骸齐齐剧烈地颤动起来,它们空洞的眼窝里,竟渗出了一缕缕浓稠如墨的黑血。
林阎看也不看它们,左手并指如刀,在自己右掌心狠狠一划,鲜血立时涌出。
他将流淌着巫族血脉的血液,混入玉簪的碎屑之中,以指为笔,在掌心飞快地画下了一个繁复而逆乱的印记——“逆契印”。
“秦九棺,”他头也不回,声音冷静得可怕,“用你的黑檀钉,钉住它们的手足关节,记住,只是钉住,别毁了骨头——我要听听,它们到底想说什么。”
秦九棺没有问为什么,眼中精光一闪,手腕微动,三枚乌黑发亮的黑檀钉已化作三道残影,破空而去。
钉子精准无误,一枚钉入左侧骨骸的肩胛,一枚贯穿中间骨骸的膝盖,最后一枚则死死锁住了右侧骨骸的颈骨。
骨骸的颤动戛然而止,被强行定在原地。
一阵死寂过后,从它们洞开的口中,竟传出了一阵阵断断续续、稚嫩又充满恐惧的童声,那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无数孩子在同时哭泣:“……不想当钥匙……我不想当钥匙……我想当人……”
钥匙……当人……
林阎身体猛地一震,脑海中所有混乱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所谓的“命钥”,根本不是用来开启天命之门的工具!
它从一开始就是一道活生生的封印!
是用来镇压这扇门后无尽怨念的最后一道防线!
林家历代所谓的“命胚”,都被当成了祭品,在降生之初就被抽离了完整的命格,炼化成这道封印的一部分。
只有他,因为吴老杵当年的暗中调换,逃过了那场“提纯”,成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异类。
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成了唯一一个命格“残缺”,却又能与这三百七十二个怨魂产生共鸣的活人!
他猛地撕下贴身收藏的那一页生死簿残页,毫不犹豫地按在自己心口。
紧接着,他抄起地上的一枚山根钉,锋利的钉尖划过手臂,鲜血如箭般喷涌而出,尽数洒向面前的祭坛。
“我不是来开门的!”林阎迎着那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厉声喝道,声音响彻整个空间,“我是来退票的!”
血雾弥漫中,祭坛发出一阵剧烈的轰鸣。
那水盘的残影在空中扭曲、重组,最终浮现出最后一幕惊心动魄的景象:林家的初代大祭司,正虔诚地跪在石门之后,而在他身后,三百多个模糊的魂影伸出虚幻的手指,齐齐指向他的脊梁,发出无声的控诉:“你许我们来世重生,却拿我们去喂这扇门!”
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林阎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与决绝。
他伸手从裂缝中拔出半截断裂的玉簪,反手将其更深地插入祭坛核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角落:“你们的命,没被用完——这笔烂账,我替你们赖了!”
话音落下,整个地面开始剧烈震颤,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一道新的裂缝从祭坛核心蔓延开来,第九根信芽,就在这震动中悍然破土而出!
它的叶脉舒展开来,上面不再是任何神秘的符号或图腾,而是一行歪歪斜斜、却又力透纸背的小字:“不认命。”
远处的吴老杵,望着林阎那算不上魁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实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疯狂,更有无尽的快意。
他从怀里掏出那包一直视若珍宝的棺材漆,想也不想就甩手扔进了脚下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
“好小子!”他放声大笑,声音盖过了地面的轰鸣,“老子当年给你起名林阎,不是他娘的让你来认命的,是让你——阎了这天!”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一直隐匿在远方黑暗中的模糊黑影,手中提着的一盏古灯,灯芯骤然熄灭。
黑暗中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那道身影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向着地窟更深处的未知黑暗中暴退而去。
沙化的地面上,只留下一行延伸至远方的、无比急促的脚印。
震动缓缓平息,童稚的哭号声也渐渐消散,周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尘土和一股淡淡的玉石碎裂后的清香。
林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页生死簿残页紧贴着他的心口,似乎正在与他胸腔里那颗“残缺”的心脏产生某种奇异的共鸣。
三百七十二条命的重量,此刻仿佛不是压在他的肩上,而是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沉淀在他的骨血深处。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