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了窗台,像个蹑手蹑脚的故人,带着夜的清辉,悄悄驻足。药庐的窗棂是林小婉的祖父亲手雕的,那年她才八岁,蹲在一旁看着祖父握着刻刀,在木头上细细勾勒桔梗花的模样。祖父说桔梗花能入药,也能代表思念,刻在窗上,既能护着药庐里的草药,也能让出门在外的人记着回家的路。如今祖父已不在,可这窗棂上的桔梗花依旧鲜活,花瓣的纹路清晰得能看清每一道细微的刻痕,仿佛下一秒就要迎着月光绽放。
月光穿过花纹,在地面上织出一片斑驳的银网,像是给地面铺上了一层细碎的银纱。这银纱轻轻晃着,随着窗外偶尔掠过的晚风微微起伏,把药庐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地面是祖父当年用青石板铺的,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光滑,缝隙里还留着经年累月落下的草药碎末 —— 有去年晒干的薄荷屑,泛着淡淡的绿;还有前年的陈皮渣,带着点琥珀色的光泽。银网漫过这些细碎的痕迹时,竟像是在温柔地抚摸着过往的时光,让那些藏在石缝里的记忆,都跟着泛起了微光。
银网缓缓漫过案台,案台是老松木做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圆润,带着岁月留下的温润触感。案台上还放着白天用过的陶壶,壶身上印着简单的兰草纹,是邻村的陶匠王大叔特意给林小婉烧的。早上她还用这陶壶煮过甘草水,此刻壶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甘草香,混着药庐里常年不散的草药气息,在月光下晕开一片暖融融的味道。陶壶旁边是草药篮,竹编的篮身已经有些泛白,提手处被林小婉的手磨得发亮。白天里,这篮子装满了刚从后山采来的金银花、蒲公英,沾着露水,透着生机,现在空了的篮子静静卧在案台上,像是累了一天,正借着月光歇脚。
案台上的每一件东西,都裹着月光织成的轻纱,显得格外静谧。林小婉白天研药时留下的药粉痕迹,在月光下变成了浅浅的白,像是撒在案台上的细雪;她用来挑拣草药的银簪子,此刻斜斜靠在瓷碗边,簪头的小银花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在眨眼睛。就连案台角落里那盏旧油灯,灯芯上还留着白天燃烧过的黑色痕迹,在月光下也像是有了温度,仿佛下一秒就能被点亮,照亮案台上的每一处细节。
最后,月光落在了案台角落的三个粗陶罐上。这三个陶罐是林小婉去年从镇上的杂货铺买来的,罐身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最简单的土黄色,可在她眼里,这三个陶罐比任何精致的瓷器都要珍贵。白天的时候,药庐里总是很热闹,村里的张婶会来讨治咳嗽的枇杷膏,隔壁的小石头会抱着受伤的小兔子来要止血的草药,就连镇上的教书先生,也会来买些安神的合欢花。每当有人来,这三个陶罐就成了最热闹的 “主角”—— 张婶会盯着写着 “当归” 的陶罐问:“林小婉,你这当归是不是后山采的?比镇上药铺的还香呢!” 小石头会凑到 “雪水” 罐前,好奇地问:“姐姐,罐子里的雪水是冬天存的吗?是不是像冰糖一样甜呀?” 教书先生则会对着 “龙涎草” 罐感叹:“这龙涎草难得一见,你竟能采到,真是厉害!” 那时的陶罐,承载着众人的欢笑,也装着林小婉对大家的心意。
此刻,三个陶罐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三个沉默的守护者。它们没有白天的热闹,却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柔,罐身上的月光像是一层薄纱,轻轻裹着它们,让土黄色的罐身也泛起了柔和的光泽。林小婉白天用红笔写下的 “雪水”“当归”“龙涎草”,在月光下格外清晰。那红笔是她生日时,教书先生送的,笔杆是细竹做的,握着很舒服。白天写这些字的时候,她还特意放慢了速度,想把字写得好看些,可忙到后来,手都有些酸了,字迹也渐渐变得潦草。现在,红色的字迹褪去了白日的鲜亮,多了几分温润,像是被月光浸软了,变得格外亲切。
尤其是 “龙涎草” 的 “涎” 字,那个曾经被遗忘、后来补画得歪歪扭扭的点,在月光下竟也显得格外可爱。白天写这个字的时候,林小婉一时走神,忘了写 “涎” 字右边的点,还是小石头指着罐子喊:“姐姐,你少写了一个点!” 她才慌忙拿起笔补画,可越急手越抖,那个点画得又大又歪,像是个圆滚滚的小果子。当时她还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觉得自己太粗心了,可此刻再看,那个歪歪扭扭的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藏着孩子气的小秘密,又像是在对着她眨眼睛,为朴素的陶罐添了几分灵动。
林小婉其实记得很清楚,采那罐龙涎草时的情景。那天清晨,她天不亮就背着篮子上了山,龙涎草长在悬崖边的石缝里,她趴在崖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采,手指被石缝里的荆棘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来,可当她把带着露珠的龙涎草放进篮子里时,心里满是欢喜。她知道村里的李爷爷需要龙涎草入药,李爷爷的腿不好,每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而龙涎草能缓解他的疼痛。所以她把采来的龙涎草仔细晾干,装进陶罐里,还特意写上名字,生怕自己忘了。
月光还在慢慢移动,从陶罐上滑下来,落在案台边的小凳子上。那是林小婉平时坐的凳子,凳面上有她不小心洒上的药汁痕迹,变成了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白天她坐在这凳子上研药、包药,累了就靠在案台上歇一会儿,现在凳子空着,却像是还留着她的体温。窗外传来几声虫鸣,细细的,轻轻的,像是在和月光唱着歌,药庐里的草药香气越来越浓,混着月光的清辉,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林小婉其实就坐在药庐的里间,她没有开灯,就借着月光看着案台上的一切。她手里拿着祖父留下的旧药书,书页已经泛黄,边角有些卷曲,可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她本来是想趁着月色看看药书,可看着看着,就被案台上的陶罐吸引了。她想起白天的热闹,想起大家的笑脸,想起祖父曾经教她认草药的模样,心里暖暖的。这三个粗陶罐,装着的不只是草药和雪水,更是她和村里人的情谊,是她对祖父的思念,是她在药庐里度过的每一段时光。
月光依旧温柔,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药庐,连空气都变得绵软起来。药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蟋蟀断断续续的鸣唱,和院外老槐树叶子被风拂过的 “沙沙” 声,一轻一重,交织成夜里最舒缓的调子。案台上的三个粗陶罐还在静静地立着,土黄色的罐身被月光镀上了层银边,像是三位沉默的老者,守护着药庐里流淌的时光,也守护着林小婉心底那些裹着暖意的记忆。那个歪歪扭扭的 “涎” 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一颗藏在罐身上的小朱砂,悄悄告诉她,那些柴米油盐般平凡的日子里,藏着最动人的幸福。
林小婉端着一盏热茶走进药庐,青瓷茶杯里飘着几片晒干的桂花,是去年秋天她在院外桂花树下捡的,晒干后收在瓷罐里,泡茶时放几片,满杯都是甜香。热茶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指尖,暖得她指尖微微发颤。刚踏进药庐,她就看到了月光下的陶罐,那抹柔和的银辉让她心头一软,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连呼吸都放慢了些,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她走到案台前,轻轻坐下,竹凳发出一声极轻的 “吱呀” 声,很快就被夜里的风声淹没。指尖轻轻拂过陶罐的表面,粗陶的触感带着夜晚的微凉,指腹能清晰摸到陶土颗粒的纹路,却又透着一丝白天被阳光晒过的余温,像是还留着太阳的味道。她的目光落在 “雪水” 两个字上,红色的字迹在月光下晕开浅浅的暖意,记忆突然就像被风吹开的书页,翻到了去年冬天收集雪水的那一页。
那天雪下得不大,却很细密,像天上撒下来的柳絮,轻轻巧巧地落在屋檐上、院墙上、药庐前的那片空地上。清晨她推开房门时,整个世界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白,连空气都带着雪的清冽。师兄背着药篓刚从外面回来,看到她站在门口发愣,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站着干嘛?这么好的雪,正好收集些雪水,以后泡草药用。”
她当时眼睛一亮,赶紧跑去仓库翻出那只旧竹筐 —— 竹筐是祖父留下的,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结实。师兄已经找来了干净的陶盆,两人一起在院子里撑着竹筐,竹筐架在陶盆上方,像个小小的屋檐。雪花落在竹筐上,簌簌地响,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层白糖,晶莹剔透的,好看得紧。
“雪水要选刚下的新雪,这样才干净,泡出来的草药也更有药效。” 师兄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拂去竹筐边缘堆积的雪,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易碎的珍宝。她蹲在陶盆边,看着雪花透过竹筐的缝隙,一点点落在盆里,起初是零星的几点,后来越来越多,渐渐在盆底积成了一层薄薄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