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东边天际只晕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苏瑶便已醒了。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静静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与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这是她几十年来的习惯,每日醒来后总要先与这医馆的清晨独处片刻,仿佛这样便能承接住师傅留下的沉稳气息。
片刻后,苏瑶缓缓坐起身,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睡衣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石板地上,步子轻得像一片羽毛 —— 医馆里的弟子们还在里间屋睡着,她不愿惊扰了他们的好梦。穿过摆放着药柜的前厅时,苏瑶的目光扫过那些贴着泛黄药签的抽屉,当归、黄芪、白术…… 每一味药材的位置她都烂熟于心,就像记得自己手掌的纹路。
前厅的角落里还亮着几盏油灯,那是昨夜阿文整理医案时忘了熄灭的。苏瑶走上前,从腰间取下帕子裹住灯台,轻轻转动灯芯。昏黄的火光渐渐暗下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带着药香的空气里。她一共熄灭了五盏油灯,每熄灭一盏,都要抬手拂去灯台上积着的薄灰,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处理完油灯,苏瑶提着墙角的木桶走向庭院。院中的老槐树已有上百年树龄,枝桠粗壮,叶片在晨风中轻轻摇曳,落下几滴昨夜残留的露水,恰好落在苏瑶的发间。她走到压水井旁,将木桶放在出水口下,双手握住压杆,缓缓用力。“吱呀 —— 吱呀 ——” 压水井发出老旧的声响,清冽的井水顺着管道流出,落在木桶里溅起细碎的水花,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木桶很快就满了,苏瑶提着桶走到石桌旁。这张石桌是师傅年轻时亲手凿刻的,桌面边缘还留着不规则的纹路,桌面上则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 —— 那是过去几十年里,师傅和她在这里记录药方、讲解医理时留下的痕迹。昨夜阿芷在这里默写穴位图,不慎将墨汁洒在了桌面上,如今还留着一块淡淡的黑斑。
苏瑶从怀中取出一块细棉布,蘸了些井水,轻轻擦拭着桌面。她的动作很慢,顺着划痕的方向一点点擦拭,仿佛在抚摸过往的岁月。墨汁的痕迹渐渐淡去,露出石桌原本的青灰色。擦到桌面中央那道较深的刻痕时,苏瑶的动作顿了顿 —— 那是她刚学医时,不小心用刻刀划下的,当时师傅没有责备她,只是笑着说:“医道之路,本就难免有差错,重要的是记住教训,下次不再犯错。” 如今想起师傅的话,苏瑶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将石桌擦拭干净后,苏瑶提着空桶回到医馆,径直走向里间的诊疗室。诊疗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竹榻,竹榻上铺着一块洁白的粗布,布面上还留着些许褶皱 —— 那是昨天最后一位患者躺过的痕迹。苏瑶走到竹榻旁,轻轻将粗布掀开,叠放在一旁的木凳上。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竹榻上,将竹条的纹理照得格外清晰。这张竹榻是她刚拜师那年,师傅亲手制作的。她至今还记得,那年秋天,师傅带着她去后山砍竹,山上的竹子长得郁郁葱葱,师傅在竹林里转了许久,才选中了几棵生长了十年的老竹。“十年的老竹,质地最是坚硬,又带着韧性,做出来的竹榻既耐用,又不会硌着人。” 师傅当时一边用斧头砍伐竹子,一边对她说。
后来,师傅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来制作这张竹榻。白天,师傅在医馆里接诊患者,晚上便在庭院里打磨竹条。苏瑶还记得,那些天的夜里,庭院里总会亮着一盏油灯,师傅的身影在油灯下忙碌着,手中的刨子在竹条上来回滑动,发出 “沙沙” 的声响。有时她半夜醒来,还能看到那盏油灯的光,心里便觉得格外踏实。
竹榻做好的那天,师傅特意将她叫到身边,让她躺在竹榻上试试。“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师傅问道。苏瑶躺在竹榻上,只觉得竹面光滑细腻,没有一丝毛刺,身体完全放松下来,舒服得差点睡着。她摇了摇头,对师傅说:“一点都不硌,特别舒服。” 师傅听了,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推拿时,患者躺在竹榻上,首先要让他们感到舒适安心,这样才能更好地配合治疗。所以这竹榻的每一处都要打磨光滑,不能有一丝毛刺,不然会硌得患者不舒服。”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张竹榻依旧完好无损。竹条的颜色从最初的浅黄变成了温润的深棕,边缘被无数患者和弟子的手摩挲得愈发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苏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竹榻的边缘,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还能感受到师傅当年手掌的温度。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师傅当年坐在竹榻旁为患者推拿的场景,师傅的手法娴熟轻柔,患者脸上的痛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放松的神情。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让她的心中满是对过往的怀念。
苏瑶将叠好的粗布重新铺在竹榻上,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她的动作格外认真,就像当年师傅教她的那样 —— 对待患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哪怕是一张布、一张榻,都要打理得一丝不苟。铺好粗布后,她又走到墙角,拿起放在那里的艾草,将其点燃后放在竹榻下方的铜炉里。淡淡的艾草香渐渐弥漫开来,既能驱散潮气,又能让患者在推拿时感到舒缓。
整理好竹榻,苏瑶走到诊疗室的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庭院里槐树的清香吹了进来,让她精神一振。她靠在窗边,静静等候弟子们的到来。医馆的弟子不多,只有阿文、阿芷和阿青三人,但每一个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 阿文沉稳细心,对医理有着极强的钻研精神;阿芷聪慧灵动,手法学得又快又好;阿青心思细腻,擅长与患者沟通。看着这三个弟子,苏瑶总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也想起师傅当年对她的悉心教导。
没过多久,医馆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苏瑶抬头望去,只见阿文背着那个深蓝色的布囊,从门外走了进来。阿文的布囊是他母亲亲手缝制的,已经用了三年多,布面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但依旧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肩上的布带上,将深蓝色的带子染成了浅金色,看起来格外温暖。
阿文走进医馆,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苏瑶。他立刻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然后对着苏瑶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傅,早上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十足的恭敬,这是苏瑶教他的 —— 对待师长,要时刻保持敬重,哪怕是日常问候,也要一丝不苟。
苏瑶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阿文的布囊上:“早,阿文。昨晚整理医案到很晚吧?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她知道阿文性子执着,为了弄明白一个医理问题,常常会熬夜查阅资料。
阿文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晚看了师傅之前写的推拿笔记,有些地方没太明白,想着今天早点来,再好好琢磨琢磨。” 说着,他走到博古架旁,将布囊放在架子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卷木简。
那卷木简是苏瑶前几天交给阿文的,上面刻着 “开天门” 推拿手法的要点。木简是用桑木制成的,表面光滑,刻着的文字清晰工整 —— 那是苏瑶亲手刻上去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心血。阿文小心翼翼地将木简放在石桌上,然后从墙角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石桌旁,低头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木简上刻着的文字上,嘴里小声默念着:“开天门,自两眉中间印堂穴起,向上直推至前发际,约推三十至五十次,力度需均匀,不可过轻或过重……” 每念一句,他都会微微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苏瑶昨天示范的动作。
昨天,苏瑶在庭院里为弟子们示范 “开天门” 的手法时,阿文看得格外认真。他记得苏瑶当时站在患者对面,双手拇指指腹放在患者的印堂穴上,其余四指轻轻搭在患者的额角,然后缓缓向上推动。苏瑶的动作轻柔却有力,推动的速度均匀,每一次推动的距离都恰到好处。“力度很关键,过轻了达不到效果,过重了会让患者感到疼痛。” 苏瑶当时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你们要记住,推拿不是简单的动作重复,而是要用心去感受患者的身体反应,根据患者的情况调整力度。”
此刻,阿文一边默念木简上的文字,一边在脑海中模仿苏瑶的动作。他伸出右手,拇指指腹轻轻放在自己的印堂穴上,尝试着向上推动。推动的过程中,他不断调整力度,感受着拇指与皮肤接触的触感,试图将木简上的文字与实际手法更好地结合起来。推到第三十次时,他停下动作,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对,师傅昨天推动的时候,手腕好像更放松一些……” 说着,他又重新开始尝试,这一次,他特意放松手腕,让拇指的力度更加柔和。
就在阿文专注地琢磨手法时,医馆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只见阿芷提着一个竹篮,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阿芷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布裙,裙摆上绣着几朵小小的兰花,那是她自己绣的 —— 阿芷不仅手法学得快,针线活也做得极好。她的竹篮里装着几个刚出锅的馒头,还冒着热气,淡淡的麦香很快弥漫在医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