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剑·三更
第一章 锈剑叩楼
二更的梆子声从街东头滚过来时,沈十三正站在“醉仙楼”对面的老槐树下。槐树的影子被灯笼光扯得老长,像道凝固的墨痕,裹着他单薄的青布衫。风里飘着楼里的酒香与猜拳声,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却压不住他腰间那柄锈剑的沉——剑鞘是乌木的,裂了三道纹,剑穗早磨没了,只剩颗松脱的铜钉,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撞着鞘身,“嗒、嗒”,像在数着时辰。
他抬头望了眼醉仙楼的二楼。最靠里的雅间窗纸亮着,烛火把一道握刀的影子映在纸上,那影子手腕动了动,随即传来“笃、笃”的叩桌声,比梆子声还沉,每一下都像敲在沈十三的心上。十年了,他从江南追到塞北,从春追到冬,终于在这秦淮河畔的小楼里,撞见了那道让他午夜梦回都攥紧拳头的影子。
指尖在锈剑的剑柄上蹭了蹭,那上面的包浆被磨得发亮,是十年里无数次拔剑、收剑磨出来的。他记得师父临终前,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指缝里渗着血,把这柄剑塞给他:“十三,剑谱可以丢,刀法可以忘,但‘流风斩’的魂不能丢……替为师,守着。”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师父的血混着雨水在地上漫开,像条红蛇,而那个拎着玄铁刀的疤脸汉子,就站在雨里,刀身的铜铃叮当作响,笑着说:“老东西,你的剑谱我收了,这‘流风斩’,我替你传下去。”
沈十三深吸一口气,把胸腔里的翻涌压下去。他抬脚跨过街面,青石板被夜雨打湿,踩上去“吱”地一声轻响。醉仙楼的门槛很高,他没停步,抬脚便踏了上去——“咔嚓”,朽坏的木门槛竟被他踏得裂了道缝,腰间的锈剑顺势撞在旁边的酒桌桌角,那桌上的锡酒壶“哐当”一声翻倒,酒液泼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楼里的喧闹瞬间静了。满座的酒客都转头看他,有醉醺醺的壮汉刚要骂,瞥见他腰间那柄锈剑,又把话咽了回去——江湖人都懂,敢揣着柄锈剑走天下的,要么是愣头青,要么是藏着真本事的狠角色。沈十三没看任何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二楼的楼梯口,抬脚便往上走。楼梯是木制的,每踩一步都“ creak ”响,像在替他数着离仇人的距离。
“小子,楼上雅间有人包了,客官您……”跑堂的小二凑上来,刚要拦,沈十三抬手一挡,指尖碰在小二的胳膊上,小二只觉一股劲透过来,竟踉跄着退了两步。他没说话,只是继续往上走,到了二楼廊下,停在那扇映着刀影的雅间门前。
门内的叩桌声停了。
沈十三抬手,指节在门板上敲了敲,声音不重,却让整个二楼都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燃烧声。“十年前你偷我师父剑谱,杀他满门,”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上,震得楼板都似在轻颤,“今日我讨两样东西——剑谱,还有你的命。”
门内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低笑,那笑声粗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十年了,还真有人敢来找我疤脸的麻烦。”话音落,“吱呀”一声,雅间的门被拉开了。
门口站着个汉子,身高八尺,肩宽背厚,脸上一道疤从左眉角划到右下颌,像条蜈蚣趴在脸上。他手里拎着柄玄铁刀,刀身乌黑,比寻常的刀沉了足有三成,刀柄上坠着三枚铜铃,他刚一抬手,铜铃便“叮铃”响了起来,声音清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疤脸的目光落在沈十三腰间的锈剑上,嗤笑一声:“就凭你这柄破剑?也敢来讨剑谱?”他晃了晃手里的玄铁刀,铜铃乱响,“实话告诉你,你师父那本《流风剑谱》,早被我融成铁水,打了这柄刀的刀镡。倒是他那招‘流风斩’,我学了个十成十,今日正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流风斩’。”
沈十三的指尖又攥紧了剑柄,指节泛白。他记得师父说过,“流风斩”的精髓不在快,而在“顺”——顺着力道,顺着风向,顺着对手的破绽,像流水般无孔不入。可眼前这疤脸,握着沉如铁块的玄铁刀,浑身的戾气都快溢出来,哪里有半分“流风”的样子?
“多说无益。”沈十三缓缓拔出半寸锈剑,剑刃上的锈迹在烛火下泛着暗哑的光,却依旧能看见锋利的刃口,“动手吧。”
疤脸眼中寒光一闪,没再废话。他猛地抬手,玄铁刀带着风声劈了过来,刀还没到,那三枚铜铃先炸响,“叮铃铃”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疼。沈十三早有准备,猛地矮身,几乎贴在楼板上,腰间的锈剑顺势擦着楼板斜挑出去——“当”!一声脆响,锈剑的剑尖正好撞在玄铁刀的刀背上,那股力道震得沈十三手腕发麻,却也让疤脸的刀势顿了顿。
就是这一顿的功夫,沈十三脚尖在楼板上一点,身形像只轻燕般踏过旁边的酒桌。桌上的酒壶、菜碟被他带得飞了起来,他却丝毫未受影响,剑尖在空中划出道寒光,直逼疤脸的咽喉。
疤脸见状,急忙横刀格挡。玄铁刀“当”地挡住锈剑,他正想发力把沈十三的剑震开,却见沈十三手腕突然一翻,锈剑的刃口竟顺着玄铁刀的刀身滑了下来,像条蛇般缠向他握刀的手!
“这招……”疤脸脸色骤变,惊得猛地后退。他太熟悉这招了——《流风剑谱》里的“绕指柔”,专破硬兵器,当年他就是被师父用这招逼得节节败退,最后才用了阴招偷袭。可他明明融了剑谱,这小子怎么会?
退得太急,他的脚后跟撞在身后的酒桌腿上,“哐当”一声,桌子翻倒,杯盘碎了一地。而沈十三的锈剑,已经划破了他的指缝,血珠顺着刀身滴在地上,与酒液混在一起,泛起诡异的红。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咚!咚!咚!”三声,像惊雷般炸响,震得窗纸都在颤。
沈十三眼中精光一闪。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十年前,师父就是在三更时分被疤脸偷袭的;十年后,他要在同样的时辰,用师父的剑,了却这笔血债。
他脚尖在地上猛地一点,身形骤然跃起,腰间的锈剑终于完全出鞘!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道寒光,像天边的闪电,裹着十年的积怨,劈向疤脸的胸口。“师父的‘流风斩’,你学的是形,我守的是魂!”他的声音里带着颤,却异常坚定。
疤脸只觉眼前一花,那道寒光便到了眼前。他想抬手格挡,却发现手腕被刚才的伤口扯得生疼,玄铁刀慢了半拍。“噗嗤”一声,锈剑的剑尖毫无阻碍地刺入了他的胸口。
疤脸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低头看着胸口的剑,又抬头看着沈十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他手里的玄铁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枚铜铃还在不停地转着,“叮铃、叮铃”,声音越来越轻,像在为他送终。
沈十三拔出锈剑,血顺着剑刃滴在地上。他没看倒在地上的疤脸,目光落在散落在地上的碎片里——一张染血的黄纸,从疤脸的怀里掉了出来,上面还能看见几行剑谱的字迹,正是《流风剑谱》里“流风斩”的口诀。
原来,疤脸没把剑谱全融了。他攥着那半张残页,指尖微微发颤。十年了,他终于找到了师父剑谱的痕迹,也终于为师父报了仇。
他把残页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转身踏过门槛,走下楼梯。楼里的酒客早已吓得不敢出声,纷纷给他让开一条路。他走出醉仙楼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照在他的锈剑上,剑身上的血珠顺着剑尖滴在青石板上,“嗒”的一声,像个句号。
槐树下,他抬头望了眼晨光,轻轻叹了口气。师父,我做到了。
第二章 残页疑云
沈十三没在秦淮河畔多留。他知道疤脸在江湖上有不少同伙,虽然疤脸死了,但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揣着那半张剑谱残页,沿着秦淮河往南走,打算先找个偏僻的地方,看看残页上的内容。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看见河边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庙门破了个大洞,院里长满了杂草,倒是个隐蔽的地方。他推门走进去,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那半张残页。
残页是用桑皮纸做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用朱砂写的,虽然染了血,但还能看清大半。上面写的正是“流风斩”的口诀:“流风无形,顺天应人,剑走偏锋,力透三分……”后面还有几句招式注解,却被撕掉了一半,只剩下“……气沉丹田,剑随心动”几个字。
沈十三皱了皱眉。他从小跟着师父学剑,“流风斩”的口诀他倒背如流,可残页上的这几句,和师父教他的有些不一样。师父教他的“流风斩”,讲究“剑随身动,身随气走”,可残页上写的却是“剑随心动”。一字之差,意境却完全不同。
难道是师父当年教他的时候,改了口诀?还是说,疤脸手里的这半张残页,根本不是完整的剑谱?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那天师父把他叫到书房,从书柜里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流风剑谱》。师父翻开剑谱,指着第一页说:“十三,这剑谱是咱们‘流风派’的传家宝,里面的‘流风斩’更是江湖一绝。但你要记住,剑谱只是死的,真正的功夫,在人不在谱。”当时他年纪小,只当师父是在说寻常的教诲,现在想来,师父的话里,似乎藏着别的意思。
正想着,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沈十三猛地抬头,手按在腰间的锈剑上。脚步声很轻,却很稳,不像是寻常的路人。
“朋友,既然来了,何必躲着?”沈十三沉声说道,目光盯着庙门的破洞。
片刻后,一个穿着灰布衫的老者从破洞里走了进来。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头是用铜做的,上面刻着一朵莲花。他的目光落在沈十三手里的残页上,眼神复杂。
“你是谁?”沈十三问道,警惕地看着老者。他能感觉到,这老者身上没有杀气,但气场很强,绝不是普通的江湖人。
老者笑了笑,声音沙哑:“老夫是‘流风派’的故人,名叫苏墨。”
“流风派故人?”沈十三愣住了。他跟着师父十年,从未听过“苏墨”这个名字。师父说过,“流风派”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怎么会突然冒出个故人?
苏墨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叹了口气:“你师父没跟你提过我,也正常。当年我和你师父,还有你师叔,三人一起创立了‘流风派’。后来你师叔为了争夺剑谱,背叛了门派,我和你师父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逐出师门。从那以后,我便隐居起来,不再过问江湖事。”
沈十三心里一震。他从未听过师父还有个师叔,更不知道“流风派”还有这样的过往。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沈十三问道,手依旧按在剑柄上。
苏墨指了指他手里的残页:“我是为了这半张剑谱来的。你杀了疤脸,拿到了残页,这件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了。那些觊觎剑谱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你。”
“觊觎剑谱的人?”沈十三皱了皱眉,“疤脸已经死了,还有谁会觊觎这半张残页?”
“你太天真了。”苏墨摇了摇头,“‘流风斩’的名声,在江湖上太响了。多少人想得到《流风剑谱》,哪怕只是半张残页,他们也愿意铤而走险。更何况,你手里的这半张残页,还藏着一个秘密。”
“秘密?”沈十三看向手里的残页,上面除了口诀,没别的东西,能有什么秘密?
苏墨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指着残页上染血的地方说:“你把残页对着光看看。”
沈十三半信半疑地拿起残页,对着庙外的晨光。只见残页上染血的地方,在光线下渐渐显露出几行细小的字迹,像是用某种特殊的墨水写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上面写着:“剑谱分三卷,上卷藏于终南山,中卷在太湖底,下卷……”后面的字迹被血盖住了,看不清。
沈十三瞳孔骤缩。原来《流风剑谱》不止一本,而是分了三卷!师父当年给他的,恐怕只是其中一卷,而疤脸偷走的,也只是一部分。
“这……这是真的?”沈十三声音有些发颤。如果剑谱分三卷,那他手里的这半张残页,只是冰山一角。
苏墨点了点头:“当年我和你师父、师叔创立‘流风派’时,为了防止剑谱落入坏人之手,便把剑谱分成了三卷,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后来你师叔背叛,偷走了中卷的一部分,也就是你手里的这半张残页。你师父为了保护剩下的剑谱,才带着你隐居起来。”
沈十三终于明白了。十年前疤脸为什么要杀师父满门,为什么要偷剑谱——他是为了找到剩下的两卷剑谱!
“那现在怎么办?”沈十三问道。他手里握着半张残页,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江湖上的众矢之的。
苏墨站起身,看着庙外的晨光:“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把残页交出来,找个地方隐居,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二是拿着残页,去找剩下的两卷剑谱,重振‘流风派’。”
沈十三沉默了。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想起十年里的追杀与等待。他不是个贪恋权势的人,但他不能让师父毕生的心血白费,更不能让剑谱落入坏人之手。
“我选第二个。”沈十三抬起头,眼神坚定,“我要找到剩下的剑谱,重振‘流风派’,让师父的名字,重新在江湖上响起。”
苏墨看着他,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好。那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我给你一样东西,对你找剑谱有帮助。”
沈十三跟着苏墨走出土地庙,沿着秦淮河往西行。苏墨走得很慢,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引路。一路上,沈十三都在想着残页上的秘密,想着终南山和太湖底的剑谱,心里既激动又忐忑。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一座破庙前。这座庙比刚才的土地庙还要破旧,庙门上写着“观音庙”三个字,却早已模糊不清。苏墨推开门,走了进去,沈十三紧随其后。
庙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尊破旧的观音像,上面落满了灰尘。苏墨走到观音像前,用拐杖在观音像的底座上敲了敲,“咔哒”一声,底座竟然弹开了,里面藏着一个木盒。
苏墨拿起木盒,递给沈十三:“这里面是你师父当年交给我的东西,说如果有一天,‘流风派’有传人来找剑谱,就把这个交给你。”
沈十三接过木盒,入手很沉。他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块玉佩,玉佩是青色的,上面刻着“流风”两个字,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正是师父的笔迹:“十三,若你看到这张纸条,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