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阁下!”卢奇乌斯·屋大维挣扎着从石榻上站起来,尽力挺直腰板,维持着一名罗马军官最后的体面。
尽管他的头发蓬乱,胡须虬结,衣衫褴褛,可是他还是刻意演示自己期盼的心情,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是……是庞培阁下的使者到了吗?他……他同意了吗?”
尽管已经尽量克制,但卢奇乌斯的声音因为急切和长期的孤寂而显得沙哑,难以掩饰那份渴望。
小卢西乌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嘲弄,也无同情。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深潭里的水,幽暗、宁静却不知道深浅。
他没有回答屋大维的问题,只是慢慢走进牢房,挥了挥手,让两名护卫留在门外,然后关上了牢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在屋大维急切而困惑的注视下,小卢西乌斯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卷羊皮纸。可能是距离埃及比较远,莎草的产量不高,工艺也不够精良,西班牙地区的书写材料还是以羊皮纸为主。
那纸卷的质地和样式,卢奇乌斯·屋大维再熟悉不过——那是行省之间往来公函的制式。
卢奇乌斯·屋大维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微微有些颤抖。他接过纸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看到了那上面熟悉的印鉴痕迹——来自伊维萨,是庞培阁下的回信。
他的目光炽烈地、急切地捕捉着上面的文字,跳过那些开头的套话,疯狂地搜寻着“同意”、“赎金”、“释放”之类的字眼。
然而,没有……
他急切地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卢奇乌斯·屋大维十分的不甘心,他快速搜索着,希望能够从没有当中看出有来,然而,事与愿违,尽管已经反复看了多次,还是没有……
进入眼底的,全是冰冷的、官方的、措辞严谨的否认和切割。
那些黑色的字母像一只只冰冷的兵蚁,钻入他的眼睛,啃噬他的大脑:“……其行动均属个人行为,与本总督及塔拉科行省无关……”;“……若其确与罗马公敌为伍,则死不足惜……”;“……对此类行径,无钱可付……”
每一个字母,每一个词汇,每一个短语,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羊皮纸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仿佛也在发出嘲笑一样的乐曲。卢奇乌斯·屋大维面部的肌肉不停地跳动,仿佛是在为这乐曲伴舞。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期盼,变为难以置信的苍白,最后蒙上一层死灰。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庞培阁下……他不能……他怎么会……我是卢奇乌斯啊……我为他……”
他为庞培处理过多少隐秘事务?他知道多少庞培不愿为人知的秘密?他的忠诚难道就换来这样一纸冰冷的、彻底撇清关系的判决?
“但他确实这么做了,卢奇乌斯·屋大维阁下。”
小卢西乌斯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在这死寂、绝望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针一样扎人,“他抛弃你了。毫不留情,毫无犹豫,毫不保留。为了保全他自己,他把你像一件穿旧了、沾上污渍的托加袍一样扔掉了,甚至懒得洗一洗。我本想用你换点军费,可惜啊,你的庞培认为你一文不值。他甚至建议我……处决你。”
屋大维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混合着极致的震惊、恐惧和开始疯狂滋长的愤怒:“这是你的诡计,你伪造了这封信,你想离间我们!”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必须抓住。
小卢西乌斯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一种带着怜悯的、近乎残忍的冷笑:“伪造?卢奇乌斯·屋大维,用你那双为庞培看了无数公文的让人厌恶的该死的‘比利时小眼睛’瞪大了仔细看看!看看这印鉴的纹路,这蜡封的质地,这公文的格式和措辞……这是行省总督之间往来的正式公函,有着严格的格式和防伪,我如何伪造?即便我能伪造一封,难道庞培那边会对此保持沉默,任由我拿着一封假信来离间他最信任的副官吗?”
小卢西乌斯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屋大维那双动摇的眼睛:“更何况,”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穿透力,“庞培的作风,你比我更清楚。需要我提醒你昆图斯·西庇阿的遭遇吗?
还记得吗?
苏克罗镇战役,庞培遭到了塞尔托里乌斯的迎头痛击,卢西塔尼亚游击战士如狼似虎,庞培身负重伤,是谁背着他,杀开一条血路,救了他一命?是昆图斯·西庇阿!
可结果怎么样呢?后来,当军队粮草短缺,军心浮动时,又是谁被庞培推出来,承担了所有罪责,被剥夺军职,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踢出了军队?还是昆图斯·西庇阿!”
小卢西乌斯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匕首,精准地捅在屋大维内心最恐惧的地方。
西庇阿的事,卢奇乌斯·屋大维太清楚了,那是庞培麾下高级军官们私下里时常提及、引以为戒的警示。
卢库鲁斯的女婿,梅特鲁斯·庇护的养子,拥有如此显赫背景和救主之功的人,尚且落得如此鸟尽弓藏的下场。他屋大维呢?
当年庞培议论着要让昆图斯·西庇阿这个中级军官承担责任的时候,他卢奇乌斯·屋大维不仅没有阻止,甚至还幸灾乐祸。
没想到啊,没想到……多年之后,同样的遭遇竟然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西庇阿尚且如此。”小卢西乌斯的声音冰冷而残酷,“你呢?屋大维阁下,你告诉我,你出身骑士阶级,没有西庇阿那样显赫的家族庇护。你为庞培处理了那么多‘脏活’,你知道他那么多秘密,你觉得在他那辆追求最高权力的战车上,你的分量比西庇阿更重吗?还是说,你其实更像一块需要被及时清理掉的、绊脚的污泥?”
卢奇乌斯·屋大维内心的防线在这一连串精准的打击下彻底崩溃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粉碎。
忠诚、奉献、出生入死……所有这些价值在冷酷的政治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比这地牢的石墙还要冷。
“他希望我死……”屋大维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绝望后的明悟和一种噬骨的怨恨,“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知道他和伦图卢斯的交易了……就再也没有活生生的把柄了……一切都死无对证……他就安全了……好算计……真是好算计……”他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悲凉,比哭更难听。
“正是如此。卢奇乌斯,庞培希望你能早死早干净!”
小卢西乌斯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致命的魔力,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递过来一根稻草——一根或许有毒,但却是唯一的稻草,“现在,你为他尽忠,他却把你像垃圾一样丢掉,甚至还要踩上一脚。而我,你的敌人,却给了你两个选择:一是作为无人认领、被庞培抛弃的战俘,被卖为奴隶,在矿坑里烂掉,或者被直接处决,尸体喂了野狗。
二是……为我效力,给自己找一条生路。或许,还能有机会向那个背叛了你、视你如草芥的人,证明他的错误有多么愚蠢和代价惨重。”
牢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屋大维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封被揉皱的、代表背叛的公函在他手中发出的轻微声响。
愤怒、不甘、求生欲以及对庞培那彻骨的仇恨,像毒液一样在他血管里蔓延,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倒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怨毒的火焰,几乎要将这黑暗的牢房照亮。
“庞培……”他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嚼碎咽下,“你会后悔的……”然后,他转向小卢西乌斯,那双曾经充满忠诚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报复的渴望,“你需要我做什么?总督阁下。”
小卢西乌斯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弧度。他知道,他得到了一件远比五百塔兰特更有价值的武器。
“很好。你会活下去,并且会得到应有的报酬,远比你的旧主慷慨。从现在起,忘记卢奇乌斯·屋大维。你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身份。你会把你知道的关于庞培的一切,像黑夜中的使者一样,无声地传递给我。”
小卢西乌斯顿了顿,说出那个早已想好的代号:“你的代号是——猫头鹰。有人说我是命运之矛,而你是猫头鹰,你和我都是女神密涅瓦的仆人。”
卢奇乌斯·屋大维,曾经的庞培副官,深深地吸了一口地牢里污浊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过去的自己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