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佩在锦盒中静静相依,龙纹的凌厉与凤纹的温婉交织,映得苏皖兮眼底既有尘埃落定的喜,也有暗流涌动的忧。惠太妃虽未明言认亲,可眼神里藏不住的牵念早已泄露了心事。而君逸尘既盼着揭开身世迷雾,又怕这层身份会搅乱当下的安稳,更怕触碰到生母二十多年的隐忍与苦衷。
正思忖间,惠太妃的目光落在苏皖兮微隆的小腹上,语气软了几分:“皖兮,你这身孕,该有半年了吧?腹中胎儿可还安稳?”
苏皖兮抚着肚子,眉眼漾起温柔的笑意:“回太妃,已过半载有余,小家伙壮实得很,如今时常在肚里踢腾,那小腿蹬得可有劲儿了。”
惠太妃闻言,嘴角的纹舒展开来,像是透过苏皖兮,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怀逸尘时,他也是这般不安分。那时候你父皇总说,这孩子定是个武将坯子,在肚里就练拳脚呢。”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悠远的光,“先皇常坐在我床边讲兵法故事,讲到精彩处,他就在肚里猛地踢一下,像是在应和似的,机灵得很。”
苏皖兮趁机笑道:“太妃您瞧,这便是血脉相连的缘分。您若与逸尘相认,不出四个月,就能抱上孙子了,到时候一大家子围着孩子笑,该多热闹。”
“是啊,若能看着孙儿长大,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惠太妃轻叹一声,眼中的憧憬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明晃晃的。她说着起身,对崔承顺递了个眼色,“你随我来。”
崔承顺会意,紧随其后走进内室的密室。苏皖兮留在外间,听着檀香在空气中浮动,心像被什么东西提着——她知道,真正的关键,要来了。
密室里,惠太妃从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卷遗诏,绢帛边缘已磨出细碎的毛边,却仍能看清先皇笔力遒劲的字迹,墨色沉郁如铁。崔承顺垂手立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光阴:“太妃,按先帝的意思,这诏书本该等将军认祖归宗那日再启封,可如今……”
“如今皖兮来了,逸尘也到了该知道一切的年纪,是时候了。”惠太妃打断他,指尖抚过“惠妃慕容婉仪”几个字,眼神里有释然,更有积压二十多年的沉重,“你去把皖兮请进来。”
苏皖兮走进密室时,正见惠太妃将遗诏推到案前:“你且看看,这是先帝当年留下的铁令,关乎逸尘的来处,也定了他的去处。”
苏皖兮双手捧起遗诏,指尖触到卷轴的凉意,心跳骤然如擂鼓。“朕龙御归天之后,望后世之君善待惠妃慕容婉仪……”一字一句读下去,先皇对惠太妃的疼惜、对八皇子的期许,透过泛黄的绢帛扑面而来。读到“若八皇子日后凭才德立足,可酌情认祖归宗,勿使其困于身份,亦勿使其卷入权争”时,她忽然想起君逸尘在边关浴血奋战的模样——他半生拼杀,护的是大唐疆土,竟冥冥中应了先皇“凭才德立足”的遗愿。
“当年先帝弥留之际,攥着我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惠太妃的声音带着颤,眼底泛起水雾,“他说‘婉仪,委屈你了’,又说‘若这孩子平庸,便让他做个自在百姓;若有建树,这遗诏便是他的护身符’。可我怕啊……怕他真成了气候,反倒成了别人眼里的刺,扎得他万劫不复。”
苏皖兮放下遗诏,指尖仍残留着绢帛的粗糙感:“太妃的苦心,逸尘若知晓,定会懂的。只是这遗诏既是先皇的心意,便不该永远蒙尘。”
“你想告诉他?”惠太妃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惶惑,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会不会怨我?怨我二十多年,眼睁睁看着他在宫外漂泊,从未敢认。”
“不会。”苏皖兮语气笃定,“逸尘是个‘敬天畏人,知恩图报’的性子,便是路边遇到难处的老丈,他都会下车相助,怎会怨您这生身之母?只是认与不认,终究要您与他亲自定夺。”
惠太妃望着密室窗外的玉兰枝,花瓣上凝着的晨露滚落,像极了当年送君逸尘出宫时,自己偷偷抹在袖角的泪。“罢了,该来的总会来。”她拿起案上的合璧玉,龙凤相缠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温润,“你把遗诏的内容告诉他吧。玉佩已认主,这诏书,本就是他的东西。”
将军府的烛火亮到深夜,灯花噼啪爆了一声,映得君逸尘的侧脸忽明忽暗。他捏着那枚龙佩,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鳞纹,听苏皖兮复述遗诏的字句。龙佩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不是一场偶然的漂泊,而是一场被精心守护的秘密。
“所以,我不是君家的儿子,是皇家的八皇子?”他低声问,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让苏皖兮心头一紧——她知道,越是平静,底下的波澜越汹涌。
“君伯父伯母待你如亲儿,教你读书识字,送你从军历练,这份养育之恩重于泰山。”苏皖兮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过去,“但先皇的遗愿、太妃的牵挂,也从未有过半分虚假。”
君逸尘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幅他亲手绘制的边关地图。图上密密麻麻标着城池关隘,朱红的墨迹圈出曾激战过的要塞,每一处都浸过他的血汗。“我守的是大唐的江山,不管我是谁的儿子,这点从未变过。”他指尖点在京城的位置,那里圈着一个小小的“宫”字,“可认了这身份,就不只是守江山了。”
苏皖兮懂他的顾虑。当今圣上深谙制衡之术,朝堂上派系林立,突然冒出一位手握兵权的亲弟弟,岂能安枕?更何况林德等老臣本就对他的军功心存忌惮,若借“认祖归宗”做文章,只会引火烧身。
“遗诏里说‘不可因其身世而轻慢,亦不可让其卷入无谓之争’。”苏皖兮轻声念出诏中字句,“先皇早已料到今日,他要的从不是你争权夺利,而是一份安稳。”
君逸尘转过身,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安稳?认了皇室身份,哪还有真正的安稳?”
“或许有。”苏皖兮望着他,目光清亮,“太妃说,她只想出宫与你作伴,不求尊荣。你若向圣上请辞兵权,只领一个虚爵,既能全了先皇遗愿,又能让圣上安心,岂不是两全?”
君逸尘怔住,指尖在地图上悬了悬。他戎马半生,兵权于他,是责任,也是底气,从未想过要放手。可一想到惠太妃独处深宫,想到她捧着凤佩垂泪的模样,想到苏皖兮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颗被铠甲裹了多年的心,竟慢慢软了下来,像初春化冻的河冰棱簌簌消融,露出底下温软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