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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秋雨在窗外织起一层冰冷的纱幕,将世间一切声响都隔绝在外,只余下雨水敲打残破瓦片的滴答声,单调而压抑。

偏殿内,火光跳跃,却驱不散独孤伽罗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说的郁结。

她方才与顾十七论及天下大道、正邪交锋,言语间皆是恢弘宇宙、文明存续。然而,当她目光垂下,看向自己纤尘不染的衣袂,再想到白日里在寺外所见那些面色蜡黄、为几文香火钱便能争抢起来的农人香客,一种巨大的虚浮感攫住了她。

那些高悬于天的“道”,与这泥泞不堪的人间,究竟有何关联?

她忽然抬头,看向对面静坐如磐石的顾十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与迷茫:“师尊,您所言大道、共产、救赎,皆如天上明月,清辉遍洒,固然美好。可您可知,这月光之下的尘世,究竟是何种模样?您可知…这中国底层众生的本质?”

顾十七缓缓抬眼,眸中无波无澜,静待她的下文。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独孤伽罗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白日所见所闻那股沉浊之气吐出,话语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在我看来,他们的本质,就是互相算计!为一寸田地,为一文铜钱,为一升米粮,邻里可成仇寇,兄弟可反目成仇!他们如同一盘散沙,根本团结不起来!”

她想起日间与一老农的闲聊,语气愈发激动:“我曾问我父亲那般年纪的一位老农,为何无人如古书中所载的工匠般,联合起来,向主家争取权益?您猜他如何答我?他说:‘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能勉强吊着命,就没人会去干那杀头造反的勾当!’”

“您听听!”独孤伽罗的声音几乎有些发颤,“所以,上面的‘他们’太清楚了!只要勉强维持着这低物价的时代,让这些人像拉磨的驴一样,眼前永远吊着一口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草料,就没人愿意抬头看看磨盘外的世界!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持续剥削!这低物价,从来就不是什么德政,这是麻痹无产阶级,瓦解他们团结的毒药!”

顾十七静静听着,面容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

“而这低物价从何而来?”独孤伽罗言辞如刀,步步紧逼,“归根结底,是通过剥削最底层的农民产生的!朝廷在农业上能投几个大钱?水利、灾荒、粮种,哪一样不是让农人自己承担?丰年压价,灾年不管,生生世世,捆在那一亩三分地上,用血肉浇灌出廉价的粮食,去供养整个都城,去维持那虚假的、麻痹人的低物价!”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悲哀与愤怒,仿佛看到了自己家族命运的缩影:“这就导致,我父亲那一辈,是大奴隶!生了我,若无法跳出这轮回,便是小奴隶!我的子子孙孙,若无变故,世世代代,皆是奴隶!”

殿外雨声渐急,敲打得人心烦意乱。

“更可怕的是,”独孤伽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这里的人,被驯化得早已失去了斗争的念头。一个人,若想提高工钱,他不会去想如何通过罢工,如何团结工友,如何进行阶级斗争,去迫使那个岗位本身的价码提升。他不会想如何去砸碎枷锁。”

“他会想,”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如何把自己,培养成更有文化、更有技术的奴隶!去读圣贤书,去学精巧艺,去讨好那些资产阶级、老爷们!以此,换取主子赏赐的、更高一点的工钱!”

“这个思想一旦产生,你就彻彻底底、心甘情愿地陷入了统治者为你子子孙孙设计好的框架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醒般的恐惧,“如此一来,中国,又何须什么主义?它直接就变回了奴隶制国家!这连您之前所说的资本主义都算不上!至少,在那些国度,工人们还有完善的工会,有法律赋予的、独立自主的罢工权!”

“我们这里有什么?这连修正主义都谈不上,这是赤裸裸的新时代奴隶制!是历史开的巨大倒车!”独孤伽罗激动得指尖微微发抖,“您看穿了吗?中国巧妙地用农民的利益,瓦解了工人团结的可能!让无产阶级内部自行分化,让工与农,让贫与贫,自相残杀!”

最后,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那我们所以为的学历,所追求的教育,成了什么?不过是一条条给资本输送合格商品的工业化流水线!人,不再是目的,而是成了商品!资本物化一切!学校,不再教化人心,只是在不断生产着符合规格的、温顺的、有技能的商品!”

“在这种精妙绝伦的社会结构下,先富起来的那批人,自然就先掌握了权力。他们怎么可能让你后富起来?他们只会利用这套他们受益无穷的社会制度,世世代代地奴役穷人,心安理得地吸食着穷人的血肉,榨取着所有的剩余价值!师尊,您告诉我,这样的尘世,您那共产大道,该如何救赎?这月光,又如何照亮这无边的泥沼?”

话语如雷,炸响在寂静的古殿。

独孤伽罗胸膛起伏,望着顾十七,等待着他的回答,或者说,等待着一个能将她从这冰冷绝望的认知中解救出来的答案。

雨,更大了。仿佛整个世界的悲泣,都浓缩在了这个夜晚。

顾十七沉默良久,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却异常平静,如同深潭,吸纳了所有汹涌的波涛。

“你看得很深,伽罗。你所见的黑暗,并非虚幻。”他首先肯定了她的观察,这让独孤伽罗微微一怔。

“这确实是一套极其精密、也极其残酷的运作体系。你所言的‘算计’、‘散沙’、‘奴隶’,皆是其表象,亦是其结果。”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此局,并非一日之功,乃千年积淀,与外来资本逻辑杂交后,形成的怪物。它汲取了法家驭民之术的精髓,融合了资本增殖的贪婪,再披上一层‘稳定’、‘发展’的外衣。”

“但是,伽罗,”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你只见其‘果’,未见其‘因’;只知其‘然’,未知其‘所以然’。”

“底层民众的‘算计’与‘不团结’,真是他们天生的‘本质’吗?”顾十七轻轻摇头,“非也。这是千年恐惧驯化出的生存智慧,是无数次反抗被血腥镇压后刻入骨髓的教训,是一套从出生起就无孔不入地告诉你‘安分守己’、‘出头的椽子先烂’的教化体系,所共同塑造的适应性的扭曲。非是不愿团结,实是不敢,且不知如何团结,因为任何自发的组织萌芽,都会被视为最大的威胁而被无情掐灭。”

“至于低物价与剥削,”顾十七继续道,“你所见无误。但这并非统治智慧的巅峰,恰恰相反,这暴露了其内在的虚弱与恐惧。它们必须维持这种低水平的平衡,因为一旦失衡,那被压抑的怒火将喷涌而出。它们并非强大到可以无视一切,而是脆弱到必须死死按住每一个盖子。”

“你说这是新时代奴隶制,有其道理。但即使是奴隶制,其内部也充满了裂缝与挣扎。”

顾十七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力量,“你所鄙视的‘培养自己成为更高级的奴隶’,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弱者在这种极端压迫下,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上升通道!尽管它最终服务于体系,但在这个过程中,毕竟有知识被传播了,有视野被打开了。这些被传播的知识和被打开的视野,终有一日,会让人看清自身所处的真正位置!”

“教育沦为商品生产线,固然可悲。但你要看到,只要知识还在传递,思想的火种就无法被彻底扑灭。学校可以生产顺民,但同样可能孕育逆子。历史反复证明,最先觉醒的,往往正是那些接受了教育的知识分子。”

“最后,你说先富者不会带动后富,只会固化统治。这是常态,是规律。”顾十七直视着独孤伽罗,“但正因为这是规律,共产主义思想的出现,才如此重要,如此具有颠覆性!它都不是‘过墙梯’,它简直是劈开这铁幕的天雷!”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它直指问题的核心——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它告诉所有人,你们的贫困与被奴役,不是因为你们不够努力、不够有文化,而是因为制度性的剥夺!它提供的不只是批判,更是组织起来**的理论武器和行动指南!它要砸碎的,不是某个皇帝,而是整个让你父亲成为奴隶,让你可能成为奴隶的制度框架!”

“这条路,在中国,注定比任何地方都艰难,因为这土壤被驯化了太久。但也正因如此,它的成功,才将具有震撼世界的力量。”顾十七的声音如同预言,“你所感受到的所有绝望,正是这思想之所以必须存在的理由。它不是月光,它是燎原之火的种子,现在深埋在这冰冷的泥沼之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你要做的,伽罗,”顾十七的目光最终落在她身上,“不是沉浸于对这泥沼的愤怒与绝望,而是去理解它,分析它,然后,找到那火种,并成为传递它的人。”

殿外,雨不知何时小了。一缕极细微的风,带着湿冷的气息卷入殿内,吹得烛火猛地一晃。

独孤伽罗怔怔地坐着,顾十七的话如同重锤,敲碎了她冰冷的绝望,又在她心中点燃了某种更为复杂、更加炽热的东西。

愤怒依旧在,但愤怒之中,生出了一丝辨明方向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