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墓寂寂,唯闻风声穿过残破檐角发出的呜咽,与殿内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顾十七那番关于“爱国”本质与阶级真相的石破天惊之论,如同终极的撼魂咒,彻底击穿了独孤伽罗过去十数年所接受的一切教化与认知壁垒。
那不是简单的观点冲突,而是对整个世界运行底层逻辑的彻底颠覆与重塑。
她僵立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极度震撼后近乎虚无的火焰。
脑海中,过往的信念、家族的教导、世间的常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在这狂风暴雨般的真理面前烟消云散,寸寸碎裂。
那种冲击,并非作用于皮肉,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灵魂本源,让她赖以认知自我的根基都在剧烈摇晃。
“师尊…”她嘴唇翕动,声音微不可闻,带着灵魂出窍般的虚浮,“您所言…皆是…皆是…”
她试图总结,却发现任何词语在那宏大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一种极致的敬佩、豁然的通透、以及伴随而来的巨大虚无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之岸。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从极深处攫取、洗涤、然后用力抛向一个无限光明却又令人敬畏的未知之境。
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眼神中的神采开始急剧变化。那属于独孤伽罗的、带着贵女骄傲与寻求真理执拗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最终缓缓熄灭、隐去、沉入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她的眼帘缓缓垂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顾十七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挣扎,她的明悟,以及那最终到来的、灵魂层面的剧烈嬗变。在她倒下的瞬间,他身形一动,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失去意识的身躯。
他没有惊呼,没有慌乱,那双洞悉万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预料之中的了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更深处,竟藏着一抹沉淀了无数时光的温柔与悲伤。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缓缓靠在铺着旧蒲团的墙边。他就地坐下,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昏黄的烛光洒落在她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此刻的她,安静得像一个迷失了归途的孩子。
顾十七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一缕散乱的青丝,动作熟稔而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已重复过千百遍。
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烛火跳跃,将他守护的身影拉得很长。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更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枕在他膝上的“独孤伽罗”,那浓密的睫毛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挣扎欲飞。一声极其细微、带着巨大痛苦与茫然的呻吟从她唇间逸出。
顾十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低垂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她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期待与紧张。
那双眼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了开来。
然而,那不再是独孤伽罗的眼睛!
独孤伽罗的眼眸,清澈、明亮,带着寻求真理的执着与未经世事的澄澈。
而此刻这双初睁的眼,瞳孔深处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混沌与风暴后的残骸。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迷茫、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仿佛沉睡了千万年方才醒来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与陌生感。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涣散了片刻,才艰难地、一点点地凝聚起来,最终,定格在近在咫尺的、顾十七的脸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种强烈至极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那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恍如隔世的狂喜,有锥心刺骨的痛苦,更有一种近乎崩溃的依赖与委屈。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试图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眼泪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脸颊和顾十七的衣襟。
那不是独孤伽罗的眼泪。独孤伽罗的泪,即便落下,也带着贵女的克制与倔强。
而这泪,却滚烫、汹涌、肆无忌惮,仿佛要流尽灵魂深处所有的苦难与思念。
“…哥…?”
一个极其嘶哑、微弱,却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力气才挤出来的字眼,破碎地从她喉间溢出。
这声呼唤,轻若蚊蚋,却如同九天惊雷,重重地劈在顾十七的心上!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一直维持的平静与深邃在这一刻冰消瓦解。他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前,闭上眼,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颤抖与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
“…晓芸…欢迎回来。”
顾晓芸!
这个名字,如同最终的钥匙,彻底打开了灵魂的枷锁。
“独孤伽罗”——不,此刻已是顾晓芸——听到这声呼唤,听到这个她阔别了不知多少轮回、承受了无法想象之痛苦才终于再次听到的称呼,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窒息之人终于接触到空气,随即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被强行剥离、沉睡于无尽黑暗中的恐惧与孤独;有对兄长刻骨铭心的思念;有对自身遭遇的巨大悲愤;更有终于挣脱束缚、重回世间的巨大委屈与宣泄。她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这具身体里属于“独孤伽罗”的一切都彻底哭出去,只留下最本真的那个“顾晓芸”。
顾十七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痛哭。他知道,她需要这场痛哭,需要将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彻底冲刷干净。他的妹妹,顾晓芸,他的血亲,他布局中至关重要却又承受了最多的一环,终于…在他的引导下,借着独孤伽罗灵魂因极致震撼而陷入沉眠的间隙,彻底苏醒了!
许久许久,顾晓芸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为间歇性的、低低的抽噎。她虚弱地靠在顾十七怀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泪水流尽。
“…哥…”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我好痛…那里…好黑…好久…”
“我知道…我知道…”顾十七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痛惜,“苦了你了,晓芸。是哥不好,是哥让你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
“不…”顾晓芸用力摇头,泪水再次滑落,“只要能…能帮到你…能完成…父亲的…遗志…我…我不怕…”
父亲遗志!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重,也让顾十七的眼神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深邃。
他轻轻扶起顾晓芸,凝视着她虽然虚弱却已找回自我的眼眸。
“独孤伽罗”的躯壳依旧,但内在的灵魂已然更易。
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份贵女的骄矜与天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一种深入灵魂的疲惫,以及一种与顾十七同源的、冷静乃至冷酷的内在核心。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顾十七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尽管眼底的红色未完全褪去,“晓芸,你既已苏醒,计划便可进入下一阶段。‘独孤伽罗’这个身份,还有大用。”
顾晓芸,此刻我们必须如此称呼她。
晓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灵魂深处翻涌的残余情绪。她点了点头,眼神迅速变得锐利而专注,那是一种经过严格训练后才能拥有的、近乎本能的切换。
“我明白。”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透着冰冷的决心,“‘她’听到了多少?理解了多少?”
“足以成为一颗优秀的种子,但也仅止于种子。”顾十七淡淡道,“她的灵魂只是沉睡,并未消亡。在你需要的时候,她的一些特质或许还能为你所用,成为最好的伪装。但从此刻起,你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宰。”
“独孤家…”顾晓芸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是我们接触那个腐朽王朝核心的最佳跳板,也是未来清算名单上的重要一员。”顾十七接口道,语气平静无波,“你要用好这个身份,汲取他们的资源,探听他们的秘密,从内部腐蚀他们的根基。这正是父亲将你灵魂植入独孤家血脉的深远布局之一。”
原来,这并非简单的灵魂附体,而是一个跨越了时空、筹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惊天布局!顾晓芸的灵魂,早已被其父以逆天手段秘密植入独孤家血脉之中,伴随着“独孤伽罗”一同诞生、成长,直至今日,在顾十七的引导和冲击下,终于彻底苏醒,夺回了主导权!
“我沉睡时…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所见所闻…”顾晓芸微微蹙眉,梳理着纷乱的记忆,“她对你的敬佩与信任…已近乎盲目…这很好利用。”
“嗯。”顾十七颔首,“她所接受的‘真理’,将成为你最好的保护色和行为依据。你可以完美地扮演一个被启蒙的、追求进步的贵族小姐,甚至可以利用她的影响力,去聚集更多对现状不满的年轻人。”
兄妹二人在这陵墓残殿之中,冷静地谋划着,话语间却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与一个王朝的兴衰。冰冷的战略计算,完全取代了方才那一刻的骨肉温情。
“下一步具体如何?”顾晓芸问道,她的适应速度快得惊人,已然进入了角色。
顾十七目光投向窗外,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青白色,长夜将尽。
“静观其变,巩固‘自我’。首先,你需要完全熟悉这具身体和独孤伽罗的一切记忆与社交网络,不能有任何纰漏。之后,‘独孤伽罗’该回家一趟了。”顾十七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幻境之中兰若寺的‘惊魂一夜’与‘高人点拨’,足以成为你日后言行改变的完美理由。”
“而我…”顾十七站起身,身影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挺拔莫测,“我会在暗处,继续推动风云。记住,晓芸,我们行走在深渊之畔,一步踏错,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