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太阳,已经能晒得人头皮发麻。
王明远站在永明电子厂大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盯着自己脚上的皮鞋发愣。鞋面上蒙着一层灰,鞋尖那儿还有个不太明显的划痕——大概是上周挤公交车时被谁踩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永明电子厂当副厂长那会儿,每天早晨七点半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用软布把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
现在?这双鞋已经半个月没正经擦过了。
“学军,今天真得谢谢你。”王明远开口时,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支递过去。
陈学军接过烟,没急着点,先拍了拍老同学的肩:“老王,咱俩高中同桌三年,这话不说就见外了。”他掏出打火机,先给王明远点上,才点燃自己的,“不过老同学,我得跟你念叨几句实在的——你到了新地方,可千万收收那脾气。”
王明远猛吸一口烟,烟气在肺里转了个圈,才缓缓吐出来。
“永明电子厂没了,你现在不是王副厂长了。”陈学军说话时眼睛盯着路边开得正盛的栀子花丛,“小麦集团接管后,厂子里换了多少老人,你比我清楚。现在这世道啊,该低头时得低头,该服软时得服软。”
这话像根小针,扎得王明远心里一阵刺痛。但他只能点头,一下,又一下,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偶。陈学军说得对,他现在确实什么都不是了——档案袋里那张薄薄的调动通知,白纸黑字写着他要去的地方:市第三机械厂,一个半死不活的集体企业。
“对了,”陈学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笔记本,“新单位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刘厂长是我党校同学,人还不错。你下周一去报到就行。”他合上本子,叹了口气,“待遇嘛……肯定比不上小麦集团,但好歹是个正经单位,有五险一金。你先干着,骑驴找马——总比在家闲着强。”
王明远又点头。除了点头,他好像已经没有别的反应了。
陈学军看了看腕上的表,表盘在阳光下反着光:“我得回局里了,下午还有个关于下岗职工再就业的会。”他顿了顿,目光在王明远脸上停留了几秒,“你自己……保重吧。有什么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说完转身走了,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身影在六月初白花花的阳光里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街角拐弯处。
王明远站在原地没动。老槐树树荫下,三五个穿着永明厂服的工人正蹲在那儿抽烟乘凉,见他望过去,几个人齐刷刷扭过头,假装研究地上爬过的蚂蚁。
那一瞬间,王明远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人走茶凉”。他在这个厂子里待了整整十多年,从技术员干到车间主任,再从车间主任干到副厂长。厂里每一台机器的脾气,每一个老工人的家庭情况,他都门儿清。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像个误入别人家院子的陌生人。
他攥紧了手里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口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转身离开时,他忍不住朝永明电子厂看了一眼——那是他待过十多年的地方。车间大门敞着,机器还在轰鸣,传送带还在转动,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新工装,在流水线前忙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管理层那些熟悉的面孔少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也大多低着头,没人往窗外看。
路过厂门口传达室时,老黄正在里面听收音机。京剧唱段咿咿呀呀地从窗口飘出来。王明远脚步顿了顿,老黄抬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摆弄起桌上的搪瓷缸子,连个招呼都没打。
这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王明远走出永明电子厂的大门,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厂门口新换的牌匾上,“小麦集团永明分厂”八个鎏金大字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那金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把档案袋从右手换到左手,腋下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沿着马路慢慢走,六月的风裹挟着路边栀子花浓烈的香气扑过来,甜得有些发腻。这本该是个美好的季节——栀子花开,高考将至,空气中都弥漫着希望的味道。可王明远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掏走了一大块。
新单位会是什么样?第三机械厂他听说过,在城西老工业区,主要生产一些农机配件。厂子效益不好,已经三年没招过新人了。他这个“前副厂长”过去,会被安排到什么岗位?技术科?生产科?还是像传闻中那样,被塞到工会或者后勤去坐冷板凳?
更让他揪心的是工资。陈学军没说具体数,但“比不上小麦集团”这句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女儿下半年要上初中,择校费还没着落;老婆所在的那家纺织厂也在传要改制,家里的开支也不小……
王明远不敢往下想。
走到公交站台,他看了看站牌。去那机械厂得坐三四站车,走过去至少一个半小时。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站台上连个遮阳棚都没有。他犹豫了三秒钟,伸手拦了辆路过的摩托车。
“师傅,去城西老工业区。”上了摩托车后座后,王明远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永明电子厂那栋五层的主楼在视线里渐渐缩小,最后变成模糊的灰影。那不只是个厂子,那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多年——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一个人最好的年华,全都洒在那片水泥地上了。
车开得快,风吹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师傅,去工业区哪个厂啊?”摩托车佬是个话多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
“第三机械厂。”
“哟,那地方可有点偏。”司机打了转向灯,“我在那边拉过几次活儿,厂子看起来挺冷清的。您这是去办事?”
王明远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上班。”
他们顿时陷入沉默。摩托车佬大概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疲惫,不再搭话,专心开起车来。
窗外街景飞快后退,熟悉的街巷渐渐被陌生的景象取代。王明远抓住边上,闭上眼睛。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在那个关键的下午,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来考察的徐大志摆脸色?还会不会在班子会上,跟新任厂长赵宏宇拍桌子对骂?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