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州的六月,雨水来得特别勤。徐大志撑着把伞,从人才市场的台阶上冲下来时,裤脚已经湿了大半。雨滴打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水花,让他那双球鞋彻底沦陷。
“大志!”
清脆的嗓音穿透雨幕。徐大志抬头,看见柳小婷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手里攥着个帆布包,脸色白得像刚刷过的墙。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出事了。
“怎么了?”徐大志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积水,伞往柳小婷那边倾了倾,“不是说好明天陪你去买东西吗?”
柳小婷咬着下唇,眼神飘忽不定。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连衣裙,是徐大志上个月给她买的——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重要场合才舍得穿。
“我爸我妈来了。”柳小婷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徐大志一愣,伞差点没拿稳:“什么?不是说下个月才……”
“他们没打招呼,中午到的,已经住进车站旁边的兴州北宾馆了。”柳小婷低下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让我叫你过去,今晚一起吃个饭。”
雨忽然大了,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徐大志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这节奏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行,那我回家换身衣服。你等我——”
“别!”柳小婷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他吃惊,“你先别去。我……我回去看看情况。他们现在脸色不好看,我怕……”
“怕什么?”徐大志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丑女婿总要见丈人丈母娘,何况我也不丑啊。”
柳小婷却没笑。她的眼睛红了一圈,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徐大志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没化妆,素净的脸上透着疲惫——这丫头昨晚肯定没睡好。
“大志,你不知道。”柳小婷的声音带着哭腔,“寒假那次,我爸差点把电话砸了。他说……说我要是再跟你好,他就打断你的腿。”
徐大志沉默了几秒,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刚放寒假,柳小婷回川省老家。他们约好晚上九点通电话——柳小婷躲在自家阳台上,用分机偷偷打。那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现在想起来竟有几分幼稚的甜蜜。
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电话打到一半,徐大志突然听见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怒吼:“你跟谁说话呢!”
接着是柳小婷惊慌失措的辩解,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永远是忙音。
柳小婷说那晚被父母发现了,审了一晚上,她全招了。
“你爸要打断我的腿,也得先找到我不是?”徐大志努力让语气轻松些,“兴州城这么大,我往人堆里一钻,他上哪儿找去?”
柳小婷终于被他逗笑了,虽然笑得很勉强。她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泪水:“那你答应我,今晚先别去。我探探口风,明天再说。”
“不行。”徐大志摇头,语气坚决,“长辈都到门口了,我不露面,那不成缩头乌龟了?以后你爸妈更看不上我。”
他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那套买的西装熨得平平整整;跟蒋伟说好了,借他那辆大奔里外擦得锃亮,坐进去至少像个样子。他还计划着带二老去兴州最好的饭店,点几个硬菜,再陪柳小婷爸爸喝两杯。酒桌上好说话,这是他从村里老辈人那儿学来的道理。
可现在,所有的计划全被打乱了。人家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杀到门口,这架势明摆着是突击检查。
“小婷。”徐大志正色道,“你爸妈为什么不同意,我心里有数。你是城里姑娘,毕业后包分配,铁饭碗。我呢?乡村里爬出来的,我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要是留在兴州工作,离家就远了——这些我都懂。”
柳小婷要说什么,被他抬手止住了。
“但我也知道,你爸妈应该不是不讲理的人。”徐大志继续说,“他们是怕你跟着我离家太远了。天下父母心,都一样。我要是他们,我也不放心把闺女交给这么远的地方。”
“不是有飞机方便来回嘛!”柳小婷急声道。
“可他们怕你吃苦。”徐大志叹口气,“所以今晚这顿饭,我必须去。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徐大志虽然现在年轻,但不怂,有骨气,肯拼命。我会用行动证明,他们的女儿没看错人。”
雨渐渐小了。街对面的小吃摊重新支起了棚子,油锅刺啦作响,煎饼的香气飘过来。徐大志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吃中饭。
“走吧。”他说,“先去你爸妈那儿。不过得让我回趟家,换身像样的衣服——总不能穿着这件湿透的t恤去见未来岳父岳母吧?”
柳小婷终于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
回家的路上,徐大志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见了面第一句话说什么?怎么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要不要主动提毕业后的打算?柳小婷说他爸脾气爆,那说话就得注意分寸,不能硬顶,但也绝对不能太软——太软了,人家更觉得你没担当。
“徐董!”蒋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手里晃着车钥匙,“车我给你弄好了,油箱加满了,坐垫也洗了。”
徐大志接过钥匙,拍拍蒋伟的肩膀:“计划有变,人已经到城北宾馆了。”
“我靠,搞突然袭击啊?”蒋伟瞪大眼睛,“那你赶紧的,我帮你把西装拿下来。对了,后备箱里我放了两瓶茅台酒,本来想给我丈人的,先给你。”
徐大志心里一暖,这就是蒋伟,关键时刻真能顶上。
换好西装,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的青年瘦削但挺拔,浓眉大眼,虽然不帅,但不算丑。
“帅!”蒋伟竖起大拇指,“就是领带打得跟红领巾似的。来来来,我帮你重新弄。”
徐大志任由他摆布,心里却飘到了兴州北宾馆。那地方他知道,车站对面,三星级,一晚上得几十块。柳小婷父母住那儿,说明家庭条件确实不差。小城市也是城市,有户口,有保障,和他那个连公交车都不通的村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收拾妥当出门时,天已经放晴了。六月的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把湿漉漉的街道照得发亮。徐大志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清新,还有不知哪儿飘来的栀子花香。
柳小婷在宿舍区门口等他。看见他这身打扮,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怎么了?”徐大志问。
“我妈刚又打电话催了。”柳小婷小声说,“听语气,不太高兴。”
“正常。”徐大志拉开车门,“要是高高兴兴的,那才叫有问题呢。”
柳小婷被他一说,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校门。徐大志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也有汗。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考过了,也许就能守住这份爱情;考砸了,可能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红灯。停车等待的间隙,他侧头看了眼柳小婷。这姑娘正咬着指甲,盯着窗外发呆。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小婷。”徐大志轻声说,“不管结果怎么样,你记住,我不会放弃。”
柳小婷转过头,眼睛又红了。但她没哭,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绿灯亮起。车子继续向前。
兴州北宾馆的招牌已经能看见了,在夕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徐大志踩下刹车,把车停进车位。下车前,他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又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
镜中的年轻人眼神坚定,尽管脸色有些问题。
“走吧。”他对柳小婷说。
两人并肩走向宾馆大门。玻璃旋转门映出他们的身影——一个西装笔挺却难掩青涩,一个裙裾飘飘却步履沉重。
推开门的瞬间,空调冷气扑面而来。徐大志打了个寒颤,目光扫过大堂。
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穿着灰色夹克,面色严肃;女人身着深色套装,正端起茶杯。
他们的目光同时射过来,像四把刀子。
徐大志挺直腰板,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