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年,卫辞为了加快税制改革的步伐,开始向黄嵩施压。
这一年多来,他虽然与沈思之联手架空了黄嵩的权势,但黄嵩毕竟还是吏部名正言顺的尚书。
卫辞需要爬到更好的位置,拥有更多的权柄,才能快速达到自己的目标。
此时,黄嵩的存在便显得碍眼了。
黄嵩能官至内阁首辅,自然也是个聪明人。
他也不甘心被卫辞轻易赶下台,可卫辞下手快准狠。
这一年多,他在朝堂上的很多心腹都被卫辞一一拔除。
眼看卫辞越来越过分,黄嵩也知道卫辞是嫌他碍眼了。
为了保住最后的体面,黄嵩怀着满心的愤懑,上书告老还乡。
黄嵩告老的的奏折还是先送到卫辞面前的,墨迹里似凝着未说尽的愤懑。
当卫辞的目光扫过“臣年事已高,不堪重任”的字句,唇角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弧度。
他将黄嵩的奏折呈到御前,秦珩听到黄尚书要告老还乡的消息有些意外。
但很快他就点头同意了黄嵩的乞休,同时升卫辞为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
就在所有人都在感叹陛下对卫辞的信任时。
转头秦珩又点名让自己的亲舅舅冠勇侯赵猛,与工部尚书浦鹤汀入内阁。
在此之前,浦鹤汀的孙女浦氏女刚在宫中得了太后的青眼。
太后还将浦氏女接到宫中教养,宫中人人都知浦氏女将来就算不是皇后,至少也是贵妃。
有了这层关系,浦尚书自然会是最忠诚的保皇党。
卫辞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既有伤怀也有欣慰。
他伤怀的是秦珩居然已经开始对自己有了防备的心思。
却也欣慰,秦珩正在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教导秦珩这么多年卫辞看的很清楚,秦珩对天下百姓是有一颗仁心的。
可做皇帝只有仁心还不够,还要有平衡朝堂的雷霆手段。
秦珩如今做的很好,没有辜负他的教导。
接下来的时间卫辞并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般,成为第二个黄嵩。
他很清楚他真正要做的是什么,他有坚定的目标。
卫辞并没有做“摄政王”的想法,其实从某方面来说。
秦珩拿赵猛与浦尚书制衡他,对他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
如此一来,有他人制衡也省的外人说他权倾朝野,非臣乃“摄”。
卫辞按部就班的照自己的计划走,赵猛与浦尚书入内阁后并未对他有多大的牵制。
赵猛是个粗人,他对朝政一道并不精通,好在他也不捣乱。
他在内阁的作用,主要是占着秦珩想要的“票拟”权。
但秦珩是卫辞一手教导出来的,两人在很多方面的想法都是同频的。
卫辞的很多想法秦珩也是认可的,秦珩认可,赵猛的“票拟”大多数时间自然也是跟着卫辞走的。
至于浦尚书,他是个话不多的实干型官员。
类似浦尚书这样的人,他们心中最讨厌的永远是只知风花雪月,不干实事,纸上谈兵的臣子。
像卫辞这样有实打实政绩,一步一个脚印走上的寒门子弟,浦尚书也许会和他分属不同党派,却不会打心眼里反感他。
赵猛与浦尚书进入内阁,并没有影响到卫辞对改革税制的铺垫。
待卫辞将一切铺垫完成后,他带着自己几经修改的折子来到御前。
卫辞捧着奏折踏入奉天殿时,秦珩正在临摹一幅《春耕图》。
少年天子听抬头瞧见卫辞袍角沾着的晨露,眉峰微蹙:
“太傅又彻夜未眠?”
“为陛下分忧,不敢言倦。”
随着秦珩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对话方式也越来越公式化。
卫辞将奏折呈上道,
“陛下曾说人丁税并不公正,若不彻底改了它会有千万户百姓在泥水里挣扎。
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忧,因此日思夜想,总算拟出这摊丁入亩的章程。
臣已将税制改革的细则拟妥,请陛下御览。”
此言一出秦珩微微一愣,他当时不过是看到农人艰苦,有感而发。
税制改革说起来容易,真的做起来何其难也,他也只敢想想而已。
没想到太傅却这样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真的敢为天下所不为之事,计划改革税制!
秦珩让内侍上前,心情复杂的接过卫辞呈上的奏折。
厚厚的奏折显示出太傅的用心,秦珩逐页仔细翻看。
指尖抚过“按田亩征银,人丁永不加赋”的字句,喉头微微发紧。
奏折里写得明白,将天下丁银总额摊入田赋。
有田者按亩缴税,无田者免,无论官绅百姓,一体照办,废除历代优免特权。
更附了详细的丈量之法、核税之规。
甚至连如何应对地方隐匿田产的对策,都列得清清楚楚。
直到一字一句的看完奏折上的所有文章。
秦珩还有些不敢置信,卫辞竟真的将他一句懵懂的感慨,酿成了这满纸的良策。
只是…
“如此一来,江南那些田连阡陌的世家要缴的税恐怕至少是从前的三倍!”
秦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他不是不通庶务的皇帝。
他虽暂未亲政,可卫辞一直留心培养着他的各项能力知识。
卫辞闻言微微一笑,并未反驳秦珩的话,反而从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
“陛下请看,去年全国丁银共征三百万两,其中七成来自无地佃农。
若改行此法,佃农税负大减,而世家所缴之银足以填补空缺。
国库非但不会亏空,反而能增收百万,这些银子,可修河渠,可赈灾民,可养边军。”
卫辞的话音刚落,秦珩就摇头道:
“太傅,我的意思是,世家不会同意的!”
秦珩合上奏折,声音沉了些:
“太傅应该还记得,去年朕不过想清查苏州织造的田产。
就有二十多位御史联名上书,说朕‘苛待勋旧’。
此法若行,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闻听此言卫辞一点也没慌,反而满脸从容道:
“每逢变法必要流血,臣既然敢提出,便早已做好准备!”
秦珩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握着奏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怔怔望着卫辞平静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人。
那轻描淡写的“流血”二字,砸在少年天子心上却重如千钧。
太傅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份从容下藏着何等决绝?
他张了张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心口被巨大的震撼撞得发颤。
此时此刻,秦珩忍不住想起一些大臣曾劝他的话,他们说:
“卫辞权势太盛,恐成第二个黄嵩。”
他当时虽未应承,心里却终究存了芥蒂。
否则也不会将舅舅和浦尚书点入内阁制衡。
可此刻看着眼前的太傅,官至首辅,本可像黄嵩那样,靠着世家扶持安享荣华。
却偏要逆流而上,为素不相识的农户得罪天下权贵。
这份奏折哪里是改革方案,分明是卫辞以自身前程为赌注,写下的投名状。
“太傅!”
秦珩的声音低哑下来,
“之前,朕让舅舅与浦尚书入阁,是怕…”
“臣明白。”
卫辞打断他,躬身时袍角扫过地面,
“陛下是天子,当有制衡之术,陛下做的很好,臣心中只有欣慰。”
卫辞双眼含笑看着秦珩,眼神中真的满怀欣慰,真诚的让秦珩眼眶泛酸。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八岁那年,太傅教他写“民”字。
说这字要先写“横”,像给百姓铺条路,再写“竖弯钩”,像护着他们走到底。
这些年,太傅教他经史,教他权术,却从未教他如何猜忌忠良。
是他自己学了些皮毛的制衡之术,就急着要用在最真心待他的人身上。
黄嵩当年结党营私,为的是黄家世代富贵。
太傅如今推行新法,为的是千万农户能活下去。
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对太傅的羞辱。
“朕准了。”
秦珩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依议”二字,笔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即日起,由太傅总领其事,所需人手、银钱,朕一概应允。
谁敢阻拦…”
他抬眼时,眼中已没了少年人的犹豫,
“以抗旨论处。”
卫辞叩首谢恩,额头触地的刹那,他听见头顶传来秦珩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太傅,从前是我…想错了。”
卫辞起身时,晨光正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这一刻,秦珩忽然明白了“帝王”二字的真意。
不是猜忌与制衡,而是要像太傅那样,纵然前路遍布荆棘,也要为天下人踏出一条生路。
自古以来,变法改革的路就不好走,因为损害了太多上层人的利益。
若无统治者的鼎力支持,变法也好,改革也罢,都是纸上空谈。
好在卫辞这么多年没有闲着,他的背后有不仅有小皇帝的支持。
他还有可靠的盟友,朋友,还有永远支持他的家人。
卫辞要改革税制,取消人丁税,变为摊丁入亩的消息一出,震惊朝野。
百姓若是了解这项政策自然要是欢呼雀跃,但他们没有话语权,消息也不灵通。
一些出身寒门的读书人自然也是万分支持,可他们一样位卑人微。
反倒是那些被侵犯了利益的世家地主,他们手中有钱,朝堂有人,骂声自然也最响!
“卫辞这奸贼!是要掘我等祖坟不成!”
“我李家三代积攒的田产,凭什么要跟泥腿子一样缴税?”
“什么摊丁入亩?分明‘贪赃入己’!”
“历朝历代,哪有官绅与百姓一体纳税的道理?这是要乱了纲常!”
“他这是要断天下士绅的活路!我等子弟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挣个功名,难道还要跟佃农一样缴那劳什子田税?”
一时间,卫辞能听到的都是骂声和反对声。
更有甚者,在暗地里散布流言,说卫辞“勾结外臣,意图谋反”。
说他推行新法是为了“敛财自肥,动摇国本”。
街头巷尾,那些被世家豢养的门客嚼着舌根,将卫辞骂成祸国殃民的奸佞。
仿佛他不是在革除弊政,而是在刨挖整个天下的根基。
这个情形卫辞早就预料到了,不就是打舆论战吗。
来自娱乐大爆炸时代的卫辞又怎会怕这个。
他早就把消息传播的最广也最远的《京城小报》揽在自己手里。
就在街头巷尾都在异口同声痛骂卫辞时。
《京城小报》开始刊登卫辞大力要推行的“摊丁入亩”到底是什么。
《京城小报》上用通俗易懂的文字,详细描述了“摊丁入亩”的税制对穷苦百姓的好处。
卫辞知道很多百姓不识字,还贴心让《京城小报》附上了憨态可掬的“漫画”。
左边画着旧制下,农人背着比人还高的税银,身后地主却摇着扇子纳凉。
右边画着新制下,农人捧着薄薄的税单笑出了牙。
地主虽眉头紧锁,手里的账本却写着“田多税多,公平合理”。
如此一来,很多不识得几个大字的人也能看懂其中的意思。
同时卫辞还发动自己多年分调到各省各县的寒门子弟的人脉。
让他们在民间大力宣传“摊丁入亩”对百姓的好处。
百姓们听说卫首辅要取消人丁税,一时喜的恨不能给卫辞立庙拜谢。
又听说朝堂上许多大臣反对,还煽动百姓骂卫大人,立刻怒了。
开始破口大骂反对“摊丁入亩”这个政策的大官。
京中街头巷尾的许多百姓渐渐明白了卫首辅要推行的到底是什么税制后,也立刻还改了口。
开始反骂与卫辞政见不和的官员。
无论背后之人给他们多少钱,他们也不愿再说卫辞一句坏话。
都说卫首辅乃是大周最为百姓着想的官员。
卫辞在百姓中的地位瞬间拔高了无数层。
先前跟着世家门客骂卫辞的百姓,如今再听到有人诋毁新法,会立刻瞪圆了眼睛反驳:
“你懂个屁!卫大人是要给咱们免丁银!”
“定是那些地主老爷怕缴税,才雇你来说坏话!”
更惊人的事发生在京郊大兴县。
那日有个姓刘的世家子弟,在酒馆里喝多了,拍着桌子骂卫辞“祸国殃民”。
说“摊丁入亩”是要断了天下士绅的根。
邻桌几个刚听完小报讲解的脚夫当即翻了脸,一人吼道:
“俺家去年刚缴完丁银,差点卖了闺女!你这穿绸戴缎的,懂什么叫苦?”
话音未落,酒馆里的农人、小贩全都怒上心头,不知怎的竟一拥而上。
有人掀了桌子,有人扔了酒碗,拳头巴掌雨点般落在那刘姓子弟身上。
等他被家仆抬回去时,已是鼻青脸肿,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等县衙来查案,问遍了在场的人竟没一个肯指认。
百姓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异口同声说:
“没瞧见,就见他自己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