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心念微动,便多问了几句。
原来那老妪家里两儿一女,小儿子死得早,小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个女囡囡,由长子同长媳一道帮着拉扯。
因要赚钱糊口,老大便外出做了货郎,在走村串镇,南货北卖,虽说辛苦些,赚的又是小钱,勉强也能养家。
长子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事情多半就是长媳帮着打理,田地也由婆媳两个种。
“我那媳妇是个极好的,手脚利落,只是可怜,嫁进我们家,福气也没享到两天,就一直操持劳碌,帮着养老二女儿,也从没二话,而今说病就病,郎中开了好些药,吃了都不好。”
“近来雨水多,我那儿子出去卖货,迟了好些天没回来,眼见家里银钱不凑手,我就把种的东西拿出来卖一卖,得一点钱是一点钱,好歹替她去镇上问个好大夫捡药。”
宋妙听这老妪说话,观感颇佳,便道:“我里头叫了一壶茶,多一人喝、少一人喝,左右钱都一样,老人家不如进去坐坐,躲了雨再说。”
那老妪连忙推辞。
宋妙便笑道:“怎么这般客气,出门在外,谁人不是互相照应?哪日有生客来了家里躲雨,婆婆难道还不给一盏水喝?”
老妪急道:“那不能的!”
宋妙又道:“我看你这蒜叶、水芹都挺好,近来我都在这官驿里住着,下回再有,还想要些。”
又引她进门。
这老妪很是讲究,先拿竹篓里的草沾了水把鞋子上黄泥洗干净了,又踩了踩,还拿随身破布擦了鞋底,叫那鞋不那么水湿,才敢进门。
进了门,要坐椅子,还不忘解了包头布垫在屁股下头,因见宋妙看她,也觉尴尬,解释道:“我身上湿,怕脏了这官驿凳子。”
宋妙笑了笑,同她说几句闲话,因见其束手束脚,就拿干净茶盏给她斟茶。
大饼本在拿手在桌上写字,见个老人来了,身上湿漉漉的,立时收好宋妙给他的纸,自己却跑进后头,一时出来,送了方干布,道:“老婆婆擦一擦,这布是宋娘子给我的,还没用过的!”
那老妪慌忙又摆手。
大饼年纪小,却是做惯学徒,先前听得宋妙说话,此时又见那老妪推脱,自己就上手给对方擦了两下衣服上湿水,又道:“别客气——要我家阿爷阿奶在外头,也想得个人帮着照应!”
那老妪只会道谢,旁的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
一时擦了身上湿水,虽不能全干,到底舒服些。
宋妙便同她闲聊一番,不过问些家中情况,又问田地收成,眼见外头雨势不停,饭点将至,采买是出不去了,正巧此时那官驿厨子从外头穿着草鞋,一身蓑衣跑进来。
刚进门,他就急急往后头厨房跑,又叫一旁驿卒道:“我那侄儿来时路上摔了一跤,折了腿,去看大夫了,眼下少个人,后头忙不赢,你快去跟各位官人交代一声,道个恼,就说今晚没那许多选了,只得两样菜!”
宋妙闻言跟了过去,同那厨子打个招呼,看了一会今晚食材。
滑州是大州,官驿里头每日的菜肉、粮谷数量是按着当日住的人头、官职品级供给的,今日早早就送来了,那厨子午饭时候用了些,此时还剩不少,猪羊俱全,另还有鱼,又有些菜。
宋妙方才跟那老妪买了青蒜同水芹菜,此时索性将就这两样食材来搭配,考虑到不便把好菜好肉挑走,看了一圈,同那厨子打了个招呼,道:“您若忙不过来,不如挪这几块猪肉给我做个菜?算一算咱们人的份额,不要超了就行。”
对方见得是宋妙,又听她说话,一下子松了口气。
宋妙昨日做的花卷引得一堂人都在问,手艺是没得说的,但到底只是过路,又不会抢他的工,既如此,官驿的厨子乃是按月结钱,做多做少都这个价,谁不喜欢少干活?
这会子分了食材过去,她管顾自己那一头十来个人的菜,哪怕只是做一个菜,自己就能轻松些。
那张厨子连忙点头,道:“你看着挑,随便拿,你们那十来个人哩,份例足够——按例,那吴公事一天还拨有一斤半羊肉,你要不要的?”
宋妙便道:“您那羊肉做得极香,昨日他们还说不够吃,我就不自讨没趣了,拿两块猪肉炒个菜就好。”
张厨子得了一记马屁,但实在心里也觉得自己羊肉做得好,暗自得意高兴,主动上前给宋妙挑肉。
因听她说要前腿肉同五花肉,他特地选了三四块漂亮的出来,拿大盆装了。
宋妙接过,笑着道了谢,只暂且放到一边,因知对方此时着急,也不去抢他的灶,而是让了出去,免得碍手碍脚。
等她拿个大篮子,出了前头去装那青蒜、芹菜,正巧听得那老妪正问时辰。
大饼道:“快申时了。”
那老妪唉了一声,只做叹气,道:“这会子真赶不及回去了。”
宋妙晓得她生计艰难,有心要留饭,但这老人方才连口水喝得都不安稳,想也不会白吃白住。
她略一思忖,便道:“阿婆,你若得空,帮我们洗个菜怎么样的?这蒜叶、芹菜叶摘、洗麻烦,只怕大饼一人不好收拾,我也没有钱给,只包你今晚、明早两顿饭。”
那老妪哪里不晓得宋妙是照顾自己,但眼下的实在也没有拒绝的能力,只暗想着下回来要多搭送几斤菜当做回礼,嘴上则是急急应道:“多谢小娘子,我来!我来!”
等去了后厨,果然她摘菜、洗菜,样样麻利。
因见里头那张厨子忙不过来,宋妙进去问了一声,出来便请那老妪帮着进去把另一头的菜也给摘洗了。
张厨子腾不出手揉面蒸炊饼,单煮了饭,又做了两三样容易的菜,不过白水煮羊肉,闷炖两样。
眼见样样菜都做得七七八八了,只锅里有个炖菜还在等时辰,宋妙便指那老妪同他道:“李婆婆家中住得远,今日只怕回不去了,说想找间破庙,劝也劝不动——张厨对城中熟悉,却不晓得有哪里合适住宿?”
那张厨子想了想,干脆道:“咱们官驿后头有间柴房,里头搭了个架子,又有一副铺盖,是给那送柴禾劈柴禾的人歇的,虽简陋些,也是个遮风挡雨地方,不如今晚睡那里,好过出去找什么旁的落脚地方——风大雨大的。”
那老妪忙不迭道谢,又道:“我家种了许多菜,都在半坡上,今次水涝淹得不重,明儿等回去了,我给二位捡最好的送些来!”
虽如此,她毕竟多活几十年,再如何都谢,心中也十分清楚那厨子虽也好心,但要是没有这小娘子帮着问话,十有八九不会理会。
下了半日的雨,申时左右的时候,居然停了。
宋妙见状,问了张厨子,得知灶台已经用完,也不再等,掐着一众学生下衙走回来的点开始做菜。
青蒜很香,水芹也很香,但这两色食材味道都重,有人不喜欢前者,也有人不喜欢后者,她索性一种做法炒两个菜,添一道湘东小炒肉。
因是快炒菜,她特地叮嘱大饼看好火,今次全程大旺火,把锅都烧得快红了,不下油,直接空锅去炒五花肉。
红锅反而不容易沾。
五花肉片切得很薄,多肥少瘦,已经接近四六开,切成只有一分厚度,简直是一眨眼功夫,肥的部分就在锅里变成透明颜色,滋滋地出油,瘦得部分则是立时就变了白。
与其说是猛火爆炒,不如说是半烙半炒,比起单纯的炒要更焦更香,没一会,五花肉片就全起了金黄色焦边,再一会,两面都已经焦黄。
此时放盐并一点酱油把五花肉炒入味,推到一边,又下蒜粒同豆豉去爆香。
蒜粒拍过,松而不散,保留其形,豆豉切得细碎。
这一回用的是从京中带来的浏阳豆豉,香味、酵味都独有一番风味,等炒出味道,才放多多的茱萸碎同芥末籽。
很快,满屋子的白烟就呛辣得其余三人都往屋外躲。
到底大饼体恤宋妙,躲出去没一会,就捂着鼻子,送进来一方湿巾子。
宋妙忍不住也好笑,一边拿那湿巾遮着口鼻,另一只手则是盛了一碗热水倒进去锅里。
热水遇得滚油,几乎是顷刻间就滚出了乳白的汤汁。
因有酱油,又有茱萸碎同芥末籽,那汤很快就呈现出比重黄更轻一点的颜色,很浓,很香,猪肉猪油汤香,但白色又是基底。
此时汤里补一勺盐,使得那汤偏咸,再放切片的猪腿肉,轻轻翻炒均匀,又用那汤水去“熬”。
刚一炒匀,肉都没有变色,宋妙盛出一半,把切成段的蒜叶给撒了进去锅里。
汤中油足,半炒半爆半熬,蒜叶将要断生,但又还没来得及断生的时候,宋妙就自锅边下了一小勺茶油,油香刚出,立即盛了出来,洗净锅烧热,把先前肉倒回去,如法炮制,又炒了一份最后下水芹菜的。
大锅小炒,炒出来用的极大盘子装,刚出锅,驿卒就回来报,说一众学生回来了。
大饼忙端了饭菜出去。
今晚回来的人格外的多,除了原本的那十来个,卢文鸣也带着三个同组从县里回来了。
奔波一整天,回到州衙,忙着又跟韩砺、吴公事汇报情况,眼下又走一路,他的两条腿简直都要不听使唤了。
但此时一进门,正见得对面大饼捧菜出来,闻到那香味,好像有什么吊钩把他的两只鼻孔勾住往上钓一样,卢文鸣先是鼻子嗅啊嗅,继而是头抬,再是背挺,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个人从有气无力,到精神奕奕的转变。
他简直是叫着问道:“今晚宋小娘子下厨吗???”
同行的学生们已经半拥簇着吴公事往前,有人激动地转头同他道:“小娘子给我们添菜来着!”
一盆米饭,两大盘菜,又有一盆炖菜,一盆焖菜,齐齐摆在桌面上。
今日分了两桌,但是每一张桌子上的人,都几乎只靠着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就辨认出了哪个菜是宋小娘子做的,自己应该先朝着哪个菜下手。
学生们还晓得先给吴公事跟卢文鸣盛饭,再给自己抢,等得了饭,所有人的筷子一齐就朝着盘子里去了。
卢文鸣喜欢青蒜,他夹的蒜叶那一盘。
一进嘴就是鲜辣味,味道给得又直接、又爽快,继而就吃到了肉片咸香醇辣的滋味。
先尝到的是五花肉。
猛火锅炒出来的菜,镬气向来是扑面的,但今次因为做法是“煸炒熬”,那镬气是强而不猛的,又添了三分香浓汤味。
肉片切得很薄,在极热得发红的锅里煸烙得很干,虽然是肥多瘦少,但是肥的部分已经根本没有一丝本事可以去腻——油都煸出来了,只有焦香,干到明明已经在汤里滚了泡了有一会,也仍旧有着非常足的酥脆口感,嚼起来“嚓嚓”的响。
但又因为到底是在汤里泡了一会,那焦香两面吃起来没有那种“油干”的味道,反而浸泡了浓郁的辣味、豆豉香、蒜香,变得油汤水浸,又辣又香。
就这一口,卢文鸣连扒了两口饭。
他等不及再一筷子一筷子地慢慢夹,忙瞅个空隙,拿了一旁炖盆里头的大汤勺,从盘子里擓了一勺连汤带肉带菜的进自己碗里,又扒了一口饭。
米是陈米,味道很一般,饭煮得也有点干,但此时得了这一勺,卢文鸣忽然觉得这些毛病都没关系了。
五花肉焦香脆,前腿肉细嫩,蒜叶油水爆过,香味完全被油给激发出来了,没有熟过头,还保留了蒜叶的清爽,所有这一切都带汤,那汤是油脂乳化而来的浓汤,又辣又香,饭沾裹了这样汤汁,仿佛开蒙小儿学字,明明一笔字不能入眼,偏偏右上角得了王羲之的一点。
于是所有人都只顾着去盯那一点,根本忘了其他笔画长什么样。
这一盘小炒肉对于卢文鸣来说就是那一点,多少饭都不够下的。
一群学生、一个公事,一个门客,俱都吃得斯哈斯哈,满头是汗,完全忘了桌上还有两盆菜。
正吃得起劲,却听门口传来对话声。
“谢员外怎么今日得空来?找哪位?”
“找一位姓宋的小娘子,跟着都水监打京城来的,她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