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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手下匆匆离去,钱忠明复才坐回位置上。
他把自己一应安排理了一遍,自觉没什么毛病,却又有些不舒服。
岑德彰这个新任通判太好拿捏,当初没用多少手段就软和了,这大半年来,钱忠明轻松日子过惯,已经一点违逆都受不得。
他此时行事,于旁人看来自然无法无天,肆无忌惮,可在其本人想来,却是不可谓不委屈。
州官三年一任,其实几乎没有能任满的,运气好早早升职走人,运气不好早早轮转走人,但他们这些下头吏员,尤其他这个当头的孔目,却是要收拾上头人烂摊子。
旁人以为他呼风唤雨,其实也是被逼的。
世上官员何其多,蠢的有、庸的有,但能被分派到滑州这个四方通衢之地的,却多是聪明人。
他不怕蠢笨货色,就烦聪明人。
整日都想出功绩,想法又多,又会胡乱使唤人,想一出是一出,今日要这个,明日要那个,一旦出了毛病,就缩了头,只把责任甩得出去,叫他们这些为吏的背黑锅。
但凡他少点能耐,早给黑锅压死了。
想要腰板站得直,能跟上官叫板,自然得靠真本事。
要不是凭着几代人的经营,把这滑州四县上下衙门团得大树根深,他怎能干得成那许多事?
但这些都是有来有往的,不能单单只以势压人。
叫下头人干活,自然要给人好处。
那些个吏员招募民夫不辛苦吗?征收粮谷不辛苦吗?给衙门办事不辛苦吗?
不给他们趁机捞点的机会,谁人肯理他,肯给他出力?
今次既然早早就答应了,怎么都得把这话落定,否则开了这个口子,旁人都会觉得他这张“钱口”说话再不做数,日后少不得要观望。
再一说,他打一开始就同都水监来的这些个人利益相悖。
自从韩、吴一行到了衙门,那岑德彰听了他们的要求,废话越多,想法越多,虽说十次有七八次自己都能给顶回去,但这趋势很不好。
修渠就修渠,修堤就修堤,以他来看,年年大修一回就挺好的,挖什么河啊!
钱忠明是看过那都水监给的方案的,他是老吏,事情惯做,河事也惯做,见得那密密麻麻图纸,虽未必全看得懂推演,但还是很看得出那吴、韩两个当真有点东西。
他当时就回去找了老人,又翻查县志,两相一对一问,果然六七十年前,那王景河一直在用,再往前,还时时有人维护,一则因有那河在,二则从前黄河泛滥不比如今,滑州受的洪涝算不上频繁,偶有溃堤,也只是小溃,影响范围很小,受灾范围跟情况也不大。
只是后头黄河改道,那河才逐渐荒废。
如今要是真给用了起来,成了事,那河水给引入了王景河,河道一改,他这大半年间,收的许多田地怎的办?
本是水边田,岂不是要变成旱田??
另还有,按着眼下都水监做法,会由他们统筹安排维护王景河水闸、河道之人。
本来修堤修河,是自己安排,自己说了算,如此一来,岂不是分权?
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
这样事情,自然不能由着他们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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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忠明为了自家利益,自然费尽心思毁了都水监招人之事。
那手下出了门,找了丁都头,把钱忠明的话一学,后者立刻会意,点数几个手下,直奔官驿而去。
此刻天色不早,宋妙已经同众人打那伙房处回了城。
宋妙早吩咐了骡车,叫那车一路行,一路停,安排那些个娘子、婶子们挑个近处下车回家,可以省些路程。
但快行到驿站时候,仍有五六个人没走。
众人都是住得较近的,各自抢着说话。
“小娘子怕不是忘了,那晒坪上还晒着许多莴笋干哩!”
“正是,我们回家去也走不了多久,可要是把那莴笋尽留下,宋小娘子加上小刘厨,也只两人,要收到什么时候去?”
“人少好过节,人多好做事!咱们拿了贴补,却不是吃白饭的,先把那莴笋干收了再走!”
眼见人人这样殷勤,又个个眼里有活,宋妙哪里好拒绝众人好意,便也不再强求。
快到饭点,一路看着行人往家赶,都是行色匆匆模样,而官驿外,却是人正多时候。
早上、晌午时候,来的都是一众娘子、婶子熟人,因听了众人宣扬跑来报名。
但一旦有报了名,拿了那排号纸回去,又得了报到时间的,他们晓得此事当真、报酬当真、管一顿饭也当真之后,遇得熟人,少不得提一嘴。
口口相传,速度是很快的。
等到下午时分,白日或出去寻工,或想方设法囫囵几个钱的人回来了,听得亲故说起,哪个不心动?
这里天做天结,要是日后另得了正经活计,隔日走了就是,一点不耽搁!
于是个个结伴而来。
另又有那些个流民,不少因水阻在滑州一带,本来分散各处,其中自有进了城来看看能不能讨口饭吃的,或是寻个散工的,或听得过路人言语,或来寻公告,偶然得知有这样一处地方招人,更是当即排了队,回去一学,人人想来。
倒叫这里分明快傍晚了,居然人比早上只有多,没有少。
见人人各司其职,忙做一团,宋妙也不去打扰,带着一众娘子婶子回了后院。
立夏在即,这两日太阳甚好,那莴笋片晒了一天,已经干了不少。
众人都是干惯活的,又兼中午才背了半日五十二条,见得地上摆着东西,几乎是立刻互相提醒着分别洗了手,才敢去收。
宋妙拿起一片捏了一下,只觉干得不够透,便叫诸人先拿袋子拢起来,明日再晾一天。
正收拾,忽听得后头一人问道:“宋小娘子回来了?”
她转头一看,原是王恕己拎着笔、笔洗并砚台出来,少不得招呼一声“王官人”,忍不住又去看他身后,问道:“官人自己洗笔吗?”
王恕己应道:“正是,笔案之事,我素来不假手旁人,只要不是实在腾不出空了,洗笔、磨墨都是自己来的。”
言语之间,颇为自得。
宋妙打眼一看,见那笔同笔洗都是寻常物什,并无什么来历,便也应一句道:“自己磨墨,就好把握那墨浓淡,自己洗笔,也能知道那笔头吃水多寡,用时也更趁手些,想来王官人有一笔好字。”
王恕己的字确实有几分出挑。
这样轻轻的一捧,明明连他的字都没有见过,但夸得又很有道理,叫他甚至都不想反驳,只哈哈一笑,道:“不过写着修心罢了。”
又问道:“这是在晒什么?是今晚要吃的么?”
宋妙道:“是拿莴笋去皮切片晒的干,今日不吃这个,听说王官人脾胃不好……”
她话未落音,就听得前头人声鼓噪,一抬头,一行三四人正朝后院走来,当头那个大声问道:“哪个是姓宋的小娘子??那都水监雇的厨娘!”
气势汹汹样子。
这样指名道姓叫到头上,宋妙自然不会装傻,上得前去,道:“我就是,不知诸位差爷有何贵干?”
当头那差官见得宋妙,明显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方才问道:“外头那许多人,是不是你在招?说要上千人丁去往城外搭棚?”
宋妙应道:“正是。”
那人复又问道:“你那棚子预备盖在何处?可有地契同盖房批文?你一气招这许多人,有没有同里长报备?”
宋妙逐一应答,才答道此事无需地契,对面人已经一拥而上,左右两个各自急忙去抓宋妙一边胳膊,其中一人预备去抓镣铐。
但那手才探到一半,方才一直看向此处,觉出情况不对的几名婶子早围了过来,挡在了前头。
这个叫道:“你做什么?做什么,难道衙门官差就可以拉拉扯扯的了??”
那个急道:“我们小娘子还是个姑娘家,你们这样胡乱拉来拉去,讲不讲礼,有没有爹娘教的??”
还有个年纪最长的,叉腰站在最前,道:“你们要拉,来拉我啊!我儿女生了三个,孙儿都已经一岁了,自己胳膊也粗大,足够你拉!”
对面不算那个干站着的才三人,这一头却是足有六个婶子,二对一,又几乎个个膀大身高的,早把人阻得不能动弹。
当头那差官顿觉不对,斥道:“放肆,衙门当差,你们怎么敢阻拦?不要命了吗?要造反吗??我数三声,要是不让开,连你们一道抓了!”
果然开始数起数来。
毕竟是正经官差,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个婶子俱都有些慌了阵脚,你看我,我看你,却是硬着头皮,没有一个肯让开的。
宋妙不等对面数到二,已是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官爷当的什么差,今次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那官差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衙门召你有话要问!”
说着取了一名差官手中镣铐就要上前。
宋妙却拦道:“慢来,诸位官爷要带我去衙门审问,却不晓得文书何在?”
那当头人一愣,随即道:“回了衙门自有文书给你看!”
说着已是扯着那镣铐过来。
但他刚要去捉宋妙,眼前却是忽然一暗,只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那手大得很,但是有些瘦,一看就是男人的手,此时丝毫不做犹豫,一把就将他抓着的镣铐紧紧按住。
这差官头子抬头一看,却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穿着寻常,正皱着眉看向自己。
“没有押解文书,你动什么镣铐?会不会当差的?回去拿了文书,再来请人!”发运副使王恕己一边按着镣铐,一边冷着脸发问。
连着被拦了三回,神仙都要被激出三分气来,何况这官头本就有几分火,此时忍不住怒道:“关你屁事,再嚷嚷,一道去衙门吃几下杀威棒,到时候你们才晓得什么时候不该逞强出头!”
“我倒是等你的杀威棒吃。”
这一句,实在将那差头气得够呛,把镣铐往王恕己手上一搭,将将拷上,不想对面人却是从衣袖里抖出一样东西来,问道:“我乃是朝廷命官,你文书也无一张,竟是这样大胆?想把本官拷到哪里去?要造反吗??”
此人抬头一看,却见一只鱼袋。
没吃过猪肉,总算见过猪跑——他在衙门当差,听得王恕己说自己是朝廷命官时候,倒是忽然想起来此地是为官驿,住着来往官员,又认出这鱼袋同自己曾在知州腰间见过的一只十分相似,顿时心中一虚,先前所有一应嚣张都化为了额头汗水,只暗暗期盼面前这多管闲事的人最好官职小些。
然则这期盼还未落地,就听得后头一道声音响起,叫道:“发副,您这是做什么??”
差头转头一看,就见那驿官正一脸惊慌,殷勤万分地跑得上前来。
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驿官这样狗腿,只怕面前人官职不小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分明是为了抓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呢??
这差头抬头一看,就见那都水监雇的厨娘子竟是清清爽爽站在一旁,犹如看戏似的,正瞧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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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州州衙里,那丁都头正跟钱忠明回话。
“已经安排了足二十人过去,把那厨娘捉了,就地一镣,拖得出来,这头带回衙门投到狱,那头就开始撵排队的那些个人……”
“只是那都水监一众学生还在,他们会不会闹来通判面前?”
钱忠明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姓吴的不在,那韩砺也不在,其余人再闹腾也闹不出什么水花来。”
然则他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用力拍门声,刚应门,外头便撞进来一个人,急叫道:“孔目!都头!官驿……官驿那边传来信,说是张头他们去抓那厨娘子,不知怎的,拿铐子铐住了个什么什么发运副使,眼下被人按在当地不给走,还要岑通判亲去同他解释——这……这要怎的是好啊??”
钱忠明只觉这话甚是荒谬,怒道:“捉个娘子,怎么捉成了副使??男女都不对,这还能抓错??”
那都头已是连忙站了起来,道:“孔目,小的去瞧瞧,莫要得罪了过江龙!”
钱忠明连连点头,道:“不要把事情闹大,赶紧压住了!”
丁都头点了头,正要出门,外头又闯进来一个人,张口就道:“孔目,不好!官驿来了个人,说自己是什么六路发运司的干办,要见岑通判!”
钱忠明手一抖,终于有些紧张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先迎到偏厅里,我去接!”
这话尚未落音,竟是再有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得进来,还未进门,扶着门框便叫道:“孔目!外头来了个都水监学生报信,说……说那韩砺,叫……请……请孔目安排二十人出去点数!”
接二连三的消息,全都莫名其妙,饶是钱忠明这样老吏,也有些应接不暇,此时皱着眉,怒道:“点什么数?开口二十人,哪里得这许多!就说没有!”
只他话音才落,外头已是又匆匆进来一个人,进门就道:“孔目!孔目!城北来了许多人,推车挑担的,尽是粮谷,满城人都在看热闹——好似是那姓韩的学生不知哪里讨来的粮,半路捉着我,叫我来报信,让衙门快些腾个位置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