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坪上,王恕己既开了口,就把宋妙当个正经帮手来邀。
“也就百十来个人,一日管两顿,你自己捎带一两个帮手也成,当地另雇人手也成,我们发运司里头上下都好相处得很,不比都水监差上半点,你来做个一年半载,吃、住俱包,一应贴补都能攒下来,难道不比在京中推车摆摊,日晒雨淋来得强?”
“到时候要是做得惯,你就继续做,要是攒够了银钱,你辞了事,回京另寻个好铺面,一点也不耽搁自己再开食肆——怎么样,参详参详?”
又道:“你且好好想想,发运司在京中有个衙署,等我到了京城就跟他们交代,你要是愿意,到时候上得门来,自会有人安排!”
他把那衙署所在位置说了,再道:“等我晚上回屋,写个条给你。”
此时晒坪上并无旁人,少有杂声,王恕己说话也未刻意压低,院门处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处站着的,正是从卫州回来的韩砺。
后者听完几句,虽不认得那说话人是谁,也不知来龙去脉,但已经分辨出其中意思,不自觉皱起了眉。
一路快快回来,他就是想要早一点到。
方才在门外遇得点小插曲,纵然很快解决了,到底耽搁片刻,他心里已经有些说不上来的急躁。
等好容易问得人在后院,都想好了见面怎么问好,又要怎么说话,谁知一进来,就撞到这样场面。
偏偏对方邀的是宋摊主,自己一个外人,哪里又有置喙余地。
韩砺不好上前,只能原地等着,看向宋妙,甚至比那王恕己还要急着等她答复,但又怕她答复出来,不是自己想听的。
分明只是过了几息,他心中好似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得那宋摊主笑着道了谢。
“我再想想,如若有意,自当上门寻访自荐——多谢王官人。”
王恕己便也不再劝说,只补了一句,道:“其实跟着发运司一路南下北上,另还有些好处——京城虽好,到底地处中原,许多食材得之不易,你若来了,江淮荆楚之地,尤其两浙,各有当地食材,毕竟鱼米之乡,拿来练了手,将来再回京中,厨艺、见识,岂无长进?”
“你这样年轻,一年半载的,难道耽搁不起?俗语怎么说来着?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如果说提到其他条件的时候,宋妙几乎是全不在意的话,眼下被对方拿食材来引,却是很难不生出几分心动来。
她这一回竟是迟疑了许久,方才应道:“我会仔细思量,多谢官人相邀!”
两句都是谢,虽然尚且隔着有些距离,韩砺依旧很快察觉到了其中明显不同。
他原本心中满腔的高兴,站了这一会,分明初夏天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妖风,直往心里刮,刮得人凉飕飕的。
韩砺干站原地,毕竟老大一只人,宋妙偶一抬头,余光一瞥,就见到了,顿生意外之喜,上前迎了两步,笑问道:“韩公子何时回来了?怎的站在此处?”
得了这一句,韩砺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只觉心里也不凉了,那风也不再阴测测了,分明刮的是杨柳风。
他几步往前走,温声道:“方才回来,本要寻你,见你正说事,不好打扰,就略站一会,稍等一等。”
又问道:“不知眼下事情忙完了吗?”
宋妙忙道:“已是好了——我猜你们多半也是这两日就要回来,已经留了饭,张公厨也留了几个大菜,一会我再滚个汤就能吃!”
韩砺就笑,道:“也不急,我去收拾收拾,另还有后头几个人正引路护送粮谷,约莫还要半把个时辰才回来,我等他们一道吃。”
他一面说,一面客客气气,向着那王恕己拱一拱手。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为二人引荐。
先说了那王恕己,介绍是六路发运副使,若非他今日相帮,又有诸位浣衣娘子拦着,自己或许已经给衙门差官拿走。
韩砺一惊,连忙细问,等得知来龙去脉,方才松一口气,再看到王恕己手上镣铐,片刻不等,先行一礼,复才几步转向院外。
正好此时一个学生从茅房出来,见得韩砺,忙叫“韩领头”,韩砺应了一声,同对方打个招呼,却是道:“你此时忙什么?吃过饭没有?”
那学生答了,只说自己正在整理名册,安排河道上分派的位置,又说吃过。
韩砺便道:“你收拾一下,让孔复扬另给找个接手的,你帮着跑一趟州衙,去寻岑通判。”
说着,他比了一下院中王恕己,道:“衙门差役不知怎么回事,行事荒唐至此,竟是把六路发运司的上官给铐了,你将此事报了,请通判亲自上门赔礼。”
那学生在前头忙个不停,哪里晓得后头还有这样事情,等见得王恕己单手带着镣铐,一派自然坐着喝茶,赶紧一口应了,匆忙跑到前头交接牵马不提。
韩砺交代妥当,方才回身,同那王恕己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官人出手相帮,要是宋摊主有什么闪失,当真如何都不能弥补。”
宋妙忙补道:“这便是韩公子——前头官人还问我那河事章程谁人拟的,乃是韩砺韩公子。”
王恕己见得人上前行礼,自回了半礼,等听得对方说话,又见宋妙介绍,却是有些惊讶,道:“原来那章程是你做的!”
他此时正经去看,心中不禁暗赞一声。
好俊朗相貌!
尤其眉眼皆正,五官也正,再兼他方才行事说话间自有气度、条理在,给人印象极好。
小小官驿之中,接连遇得两男一女,都是钟灵毓秀之辈,叫王恕己觉得意外非常。
只他听着听着,又觉不对,问道:“你同那孔复扬一般,也是太学生,你姓韩,名从何来?”
韩砺道:“刀石之砺,韩砺。”
王恕己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啧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你!黄狗斗鸡、宝珠蜑民那个?”
韩砺道:“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王恕己的态度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得知了韩砺来历之后,他先夸了几句先前文章,很快,就把话题引到了那河事章程上,连着提了许多个问题。
韩砺逐一答了。
那王恕己闻言,赞不绝口,继而叹道:“我原以为你是年轻才俊,用笔如刀,却不想原来不但能作文,一样能做事,做事也这般落得到实处!”
又问道:“我观你那章程做得细致至极,分组、监督、犒赏,样样都别出心裁,你是怎么想到的?”
韩砺道:“晚辈不敢居功——这是得了宋摊主启发而来。”
王恕己一愣,忙又细问,这才晓得原来面前这厨娘子居然为了管束一众厨役,拟过一份详细章程。
他忙问讨了来,只粗粗一看,就点头不迭,再也跟着问了宋妙不少问题。
河漕之事当中夹着河事,王恕己对那韩砺拟的章程是内行看门道,但对厨房事,他却是少有了解的,此时看那规法,一则看逻辑,二则看架构,三则更是开了不少眼界,才晓得原来伙房里头弯弯绕绕如此之多。
他也要了宋妙那章程,只说隔日再还,复又叫了一声韩砺名字,道:“等滑州河事了了,你后头还有什么安排?”
韩砺道:“眼下河事方才开头,谈论后头,为时过早。”
“一点也不早了!”王恕己道,“我先同宋小娘子说过,发运司也有河漕工事要做,有心请她来相帮——这样工事,一路规模不同、难处不同,自然不是好管的。”
“但天下仰仗这一漕水,河漕事情利害攸关,朝野上下,人人看着,一旦做得好了,一则扬名,二则也是历练,三则,河漕的确也是个好去处——怎样,等滑州这里运转起来,你要不要先来发运司看看?”
他话音才落,就听外头一人急急道:“王官人,滑州事情正是箭在弦上,怎好此时来撬人?今次河事乃是正言统筹,他若走了,谁人来接??”
又大声道:“正言,凡事有始有终,你可万不能半途而废啊!”
来人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脸上的汗,快步小跑着进得后院。
宋妙抬头一看,虽觉面生,却是猜到对方多半就是那滑州通判岑德彰。
她晓得岑德彰来了,那差官胡乱拘押之事,必定已经告一段落,因见后头又来了不少衙役,那岑德彰一上前,先不让韩砺走,立时又向那王恕己道歉镣铐之事。
王恕己少不得一一回话。
眼见两个上官在此,宋妙也不想掺和进去,忙退回了厨房。
厨房里,张公厨留了不少大菜温在锅中。
大饼收拾了先头一应杂事,已经先回屋中洗漱,宋妙也不便叫他。
算一算时间,距离韩砺所说半把个时辰还早,这菜又是不用片刻就能做好的滚汤,也不甚着急,宋妙切好肉片腌着,方才洗净平菇,慢悠悠撕起条块来。
才把一应食材处理得七七八八,她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那韩砺。
他换了身衣服,一看就是仔细收拾过,虽然眼睛里头微微发红,又有些血丝,分明没有休息好,但整个人还是很精神,心情也挺不错的样子。
见是他进来,宋妙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外头情况。
韩砺道:“两位官人正说事,我就先让了出来,免得听他们拉扯。”
听得“拉扯”二字,宋妙光是靠想,脑子里已经不自觉浮现出场面来——王、岑二位官人为了夺人,一人拉一边,各自捉着这韩公子胳膊,把臂以示亲近。
只可怜了这韩公子,两条胳膊是抬呢,还是不抬呢?不抬,好似不太不给面子,抬的话,抬个半晌,也费劲。
她笑问道:“公子饿了吧?不如先给你捡几口东西垫一垫,等其余人回来,再一道正经吃饭?”
韩砺摇头道:“不急,我路上垫了东西,不差这一会。”
他上前几步,靠近了灶台,复又问道:“宋摊主忙什么?这里是要洗还是要涮?或是要烧火添柴?用不用我来搭个手?”
宋妙便道:“不用,已是都好了,一会到了时辰,我直接开灶门就是。”
她见韩砺跑来厨房,旁的不问,只问要不要帮忙,便也不说旁的,给他一指边上小桌,笑道:“眼下并无急事,公子稍坐,我给你倒盏茶来喝?”
韩砺却道:“听闻今日你们去了城外伙房?来回奔波这一天,疲累得很,你且坐,我来倒茶。”
说着,他果然去一旁取了干净茶盏,拿热水洗烫过,复才放在宋妙面前,给她斟了半盏,自己也相邻坐下。
他落了座,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今日那王官人所邀,宋摊主心中是个什么想法?”
宋妙没有想到对方特地跑来,竟是为了问这个。
她略一思忖,答道:“虽有些可惜那许多好食材,毕竟家中欠债太多,等滑州事毕,我多半还是要回京城,早早把债还清了才是要紧,至于王官人所说外头铺面的事,都是后话了——还没会走路呢,哪里就到跑那一步。”
“那如若家中欠债还清了,宋摊主觉得这差事如何?”
宋妙摇头道:“我不好同王官人直说,却不怕同公子交代,如若有得选,我是不大喜欢去衙门做长久公厨的——各人自有口味,尤其上官数目愈多,口味偏好越多,我虽有几分手艺,却不能保证人人喜欢。”
“一顿两顿时候,自然新鲜,要是做得久了,到时候你提一句,我说一句,我一人也就一双手,十二个时辰,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心中难免沮丧。”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与那王官人不过萍水相逢,他偶然吃了两顿新鲜菜,觉得合胃口,随口一邀,还不晓得将来衙门里头什么情况,万一旁的人也有吃得合胃口的厨子,想要带进发运司?”
说到此处,她笑了笑,道:“今次来滑州,要不是知道多是给寻常役夫、兵丁,又有韩公子一行做饭,我也不敢一口应下——况且我晓得公子为人、行事,没有十足把握能叫我样样说了算,你不会相邀。”
听得宋妙说一句,对面那韩砺心中就轻一分,说到最后“晓得公子为人、行事”等等话语,他的心简直就同炎炎夏日时候,天上飘的那一朵绵白云团,软绵绵,轻飘飘,稍不注意,就要不知道荡漾往哪里去了。
他那心这样轻盈,仿佛这几天的奔波、疲惫,一下子也跟着飞走了似的,只还是忍不住再问道:“如若债务还清了,为了食材,宋摊主其实也想往南边去吗?”
宋妙笑道:“厨子哪有不喜欢新鲜食材的?不但南边,若有机会,等我有了人、财积攒,东南西北,四处都想去长长见识。”
韩砺若有所思,过了几息,才又问道:“只到底家同食肆究竟是根,还是在京城的吧?”
“如若有能耐,我还想天南地北,都开个自家食肆,让靠得住的来做经管,我东住两年,西住两年,天下美味都能尝一口鲜,过一把手——这样好梦,难道不美?”
她说到此处,神采飞扬,实在鲜活,叫对面韩砺看着出神半晌,良久,才笑应道:“实在好梦,听得我也想跟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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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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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谢谢大家的各种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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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定要说明的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每天多更几百字,截至目前我已经把之前加班时候遗留的欠债全部还清一倍还多啦!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