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阿婆听得程二娘话音,已经猜出宋妙身份,忙也跟着迎上前来,道:“这是店里的东家宋小娘子么?娘子且看看,我真个不是吹——放眼京城,这个价钱莫说想做衣裳,单说布料,也是买不到的!”
她比着手里一件上衫,道:“料子已经难得,再看这手艺,这剪裁,这样式——娘子,我家是想要闯名头,才会宁可倒贴钱,也来开这个价……”
宋妙认真看了看那上衫。
沈阿婆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大,确实是很好的手艺,样式虽然跟其他食肆大致相同,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剪裁特别利落,走针也仔细得很。
除此之外,分明只是做样的衣裳,居然也在胸前、袖口几处地方,缝了“宋记食肆”四个字。
近来程二娘等人出去逛选时候,也提过想要在衣裳上绣字,各家铺子就拿了从前做过的绣样出来,多数死板得很,难得见到能过眼的,价钱都要贵上不少。
而这一身样衣上头的绣字非常灵动漂亮,线条收得干干净净,笔画粗细也正正好,显得圆滑极了,完全就是铺章放大的样子,形神俱似。
这样的质量,哪怕稍贵一点,只要不太过分,宋记都会选买。
然而对方开出如此低价,不但宋妙,连一惯以俭省为上的程二娘,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很是纠结地看了过来。
事有反常,宋妙便问道:“这价钱是只管一次吗?店里日后四时都要做衣裳,如若都找你家,又是怎么个开价法呢?”
沈阿婆迟疑了一下,道:“四时都要做吗?”
宋妙更觉得奇怪了,道:“按着沈阿婆你先前说法,不就是为了后头生意,才肯开这样低价么?要是四时不做,只做这一回,何必让利?”
对方忙道:“是!是!另外几季衣裳小娘子待要怎么做?要做多少身?我且回去算一算价钱,再来回你!”
竟然连宋记要做多少身衣裳都不晓得,就主动做了样衣,又开了低价,上门来问生意了。
宋妙已经晓得里头必有缘故的,但看这婆子说话行事,分明没有恶意,反而是来送好处的,索性直接问道:“不知阿婆是哪家绣坊的?东家又是哪一位?”
沈阿婆道:“就在相国寺左近,保康门瓦子,有个云香绣坊——娘子如若不放心,自可以上门看看!真个正经绣坊!”
说完,又催着问数。
听得“云香绣坊”四个字,宋妙只觉耳熟,略微一想,立刻记起这是上元节后挂了上百贯悬赏,寻找自家走失绣娘那一间。
她当即问道:“我记得那绣坊里头有一位沈娘子——不知今日做的这些个衣裳,同她有没有关系?”
那沈阿婆本来脸上堆着笑,听得宋妙问话,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程二娘。
程二娘也是个醒目的,只借口手头有事,让到了后院。
等人走了,沈阿婆就把手头衣裳放回了桌上,往后退了两步,口中道:“也不晓得怎么说,老婆子嘴巴笨,只好磕些响头,给娘子道大谢了!”
说着,她果然以头抢地,向着宋妙结结实实连行大礼。
对面动作实在太快,宋妙吃了一惊,连让都顾不得让,急忙上前先把人扶抱起来,道:“这如何使得——阿婆这是什么说道?”
那沈阿婆听得宋妙一句问,不知怎的,眼圈一红,眼泪不住往下掉,口中道:“我原同她两个商量,若是娘子不晓得,就不说这个话,只当上门做生意的——可是娘子一问,我这心里难受……”
她一张皱脸,眼泪就顺着皱纹在面上纵横交错,一边落,一边拿手擦,实在又擦不及,又有鼻涕随眼泪流出来,实觉尴尬,忙用随身帕子擤鼻涕,因怕声音大,半擤半擦的,更是一塌糊涂,又狼狈,又尴尬,偏还手忙脚乱。
宋妙见状,只道:“我去给打个水来。”
其实前堂就有一铜盆干净水,但她只当那水不存在,另往后院去了。
等再出来时候,沈阿婆已经老实坐好,见得宋妙,两只肿眼泡还红着,眼尾犹有湿意,却忙站起身来迎,接了铜盆,道:“叫娘子费心了。”
她洗了个手,也没好意思洗脏帕子,只把铜盆放在一旁,自己攥着手坐下,低声道:“我那侄女唤作沈荇娘,被人捆在广济寺,多得娘子救助……”
“我们姑侄两个去衙门悄悄问过了,差官们虽说不能外传,被我们求了许久,到底晓得苦主心思,还是给透了底……”
“那日衙门能找到寺庙里头,全靠娘子心细,又得娘子心好——换一个人,如若没留神,或是留神了,没放在心上,特地去报好几回官,说不准我就再见不得荇娘人了!”
听得一番叙说,宋妙才晓得原来对面这一位沈阿婆乃是沈荇娘亲姑姑,因丈夫早亡,子女先后没了,是个孤寡,许多年间,一直和侄女沈荇娘相依为命,同亲生母女也没什么区别。
当日她跟着一道进京,好不容易眼看侄女靠着手艺闯出了点名头,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出了走失之事。
沈阿婆道:“不瞒娘子说,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好容易等到人被救出来,再如何,总归是个囫囵人,其余都不打紧,活着已经万幸!”
又道:“后头将养了一阵,人也回了魂,从衙门探得消息,我俩就一直惦记着要上门答谢,可打听过几回,都说娘子去了滑州,还没回来……”
两边一时说开,宋妙便道:“我不过报个信,顺道的事,后头找人也好,搭救也罢,都是衙门官爷们出的力——实在不用放在心上。”
又问沈荇娘而今情况。
沈阿婆表情微顿,道:“挺好的。”
又催问宋记上下一共多少人,四季衣裳预备怎么做,她好回去回话。
宋妙便同她简单说了,又道:“沈娘子好手艺,请她正经报价,有这样渊源,更当互帮互助才是,不要白送白卖的,谁家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如若念个情,互相多多走动往来就是。”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毕竟面对的不是沈荇娘本人,也看出这一位沈阿婆多半有什么难言之隐,终究不好追问。
沈阿婆叹道:“她原是吩咐我别叫娘子晓得,就怕晓得了,娘子太讲客气,这衣裳就送不出去了……”
“便是晓得,这样好衣裳,开价如此低,我也不敢收呀!”
宋妙郑重道:“当真只是顺势而为,并未出什么大力,要谢,只叫沈娘子谢过那些个官爷,我们不过寻常人家,若是平日里来往时候,总惦记自己有所亏欠,两相都会束手束脚,反倒不是长久之道。”
她顿了顿,又道:“劳烦阿婆帮忙向沈娘子问个好,若她得空,请多上门坐坐,喝个茶,吃个点心也好——我这里开食肆的,日夜都有人。”
沈阿婆说了一箩筐道谢的话,方才走了。
然而等到下午时分,她背着个大篓子,再度上了门。
这回带了四时衣裳各一套,其余三季也就罢了,冬日里的衣裳里头缝了上好细棉,开的价居然并不比夏裳贵多少,完完全全就是白送了。
宋妙如何肯答应,叹道:“阿婆晓得我意思,怎的不同沈娘子说个清楚?”
沈阿婆道:“说是说了,奈何我那侄女性子犟,又说等入了秋,我们两个就要往南边去,京城也不留了,剩下些料子,带也不好带,放着也白放,想着不如给娘子这里做衣裳!”
她指着桌上几套衣裳,道:“这会子把衣裳样式都做出来了,日后再做新的时候,娘子只叫人按着仿就是——能省下不少力气!”
宋妙奇道:“往南边去?沈娘子生意不做了吗?”
沈阿婆苦笑,道:“原也不是什么生意,不过挂在云香绣坊下头对外接活,荇娘手艺好,来找的人多,十个有八个是做喜服的,这会子出了事,一则名头不好听了,二则她近来身体也不太好,回去歇歇也好。”
宋妙闻言,微微一叹,道:“既如此,我更不能收了——沈娘子身体不适,我这里十好几号人的衣裳,如何好做?劳烦阿婆回去帮忙说一声,就说我晓得她的好心,只是不必了,请她好好修养身体才是。”
沈阿婆愣了一下的,忙又劝又说,因见宋妙态度坚决,实在说不动,便强行留下篓子里衣裳,自己先行走了。
宋妙其实很有心去跟人认识一番,只是听得说那沈荇娘近来身体不好,担心打扰,或是叫人多做联想,一时也不敢多问。
近几个月,京城找回来不少走失苦主。
诸人各自还家之后,有些躲在屋子里许多天了还是不愿意出门,另有些患了惊惧之症,见不得外人,还有日夜不能安睡的。
只希望沈荇娘所谓的不适只是寻常病症,并非什么后患。
虽然未曾谋面,但是对方顶着这个名字,又会缂丝技法,宋妙总忍不住在心中多惦记几分。
宋妙在这里惦记着沈荇娘,却也有人惦记着她。
吃了晚饭,小莲帮着收拾了碗筷,忙去洗了手,就凑头凑脑的,时不时看一眼宋妙,眼见她放下了笔,正活动颈项,忙不迭跑出来,问道:“姐姐,我给你捏捏肩背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搬了个小凳子,很积极地站在了一旁。
宋妙忍不住笑,问道:“你今日在医馆里学了一天,不累吗?”
“我只有一点点累。”小莲伸出右手小拇指,比在面前,使无名指同大拇指抵着小指头尖尖,挤了个“一点点”的样子出来。
“我是花钱的,姐姐同娘挣钱才累哩!”她说着,把小凳子放在宋妙背后,自己踩了上去,果然已经开始按捏起来。
“昨儿我才给娘按背了,她说很舒服!”
小小的手捏在背上,力道其实不大,与其说是身体上的舒服,不如说是心里的舒服。
由着小孩锤按了小半盏茶功夫,宋妙转头见她鼻尖已经渗出了一点点小小的汗珠,便笑道:“好啦!已经松快很多了!今日先休息下,改天再给姐姐按!”
小莲十分高兴,问道:“真的松快很多吗?”
又道:“我已经在认穴位了,师父说,等我认准了穴位,哪怕力道小,按起来也会很有用——姐姐等着!”
说着,她把手擦了擦,从怀里捞出一样东西来,捧到宋妙面前,道:“我才做的,给姐姐擦痒痒!”
宋妙有些意外,接过一看,却是个核桃大的带盖粗陶盒,里头满满深紫色的膏体,闻着有淡淡的药草香。
“是紫草膏,我看师姐在做,特地去给她搭了手,就想着学着做一盒——听说擦蚊子痒痒特别有用,一涂就不痒了!”
“我跟娘都不招蚊子,只有姐姐招蚊子得厉害,上次我做的那个赶蚊子香包,也不懂得怎么回事,好像不怎么管用,姐姐把这个带着,给咬了也能没那么痒痒!”
小莲十分认认真真给宋妙说起做法来。
里头用了紫草、当归、防风、生地黄、乳香等等,又有芝麻油同蜂蜡——不便宜,但是师姐听说是给“做肉干、柔鱼干、叉烧炙肉馒头、豆腐馒头、绿豆饼的姐姐”做的,二话没说,就让出来一份。
她很是得意,道:“好几个师兄问大师姐讨要,师姐、师姐都没理,他们可眼红了,说我走运哩!”
又挨着宋妙,历数里头哪一味药可能是做什么用,哪一位又是做什么用,今日在医馆里头有什么新鲜事,学了什么,自己背药理得最快最好,得了师父夸,再有,后日师父就要带着一干师姐师兄去京畿左近当游医,可惜自己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去。
宋妙忙了一日,此时听几句童言童语,尤其是小莲这样小乖一只,很是放松,跟她有来有回地讨论起来。
等听到游医等等字眼,因知近一二年林大夫已经不怎么坐馆,她有些好奇,少不得多问一句。
小莲便道:“师父说,京城里的好大夫很多,不缺她一个,但下头村子里、乡野间,很多老人,特别阿婆阿奶,明明许多病痛,总得不到好医治,又有些人面皮薄,有些病,见得男大夫,就不敢给看了,她带我们去看病,我们学徒的又能多见一点,病人又能得诊,最好不过了!”
小孩在这里说大人话,自然都是学来的。
宋妙早晓得那一位林老大夫医术好,近来多听小莲回来学话,只觉她医德也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