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昀刚跑进去,陈鹤德便带着救火队赶到。
他在梨园左等右等,等不到胡茉莉,让人去问,才知道程公馆被暴民围攻,起了很大的火。
他马不停蹄地去警局叫人,救火队迟迟没有出动,陈鹤德惊动了警署署长朱执水,才让救火队那边肯松口。
朱执水说了,上面有人压着不让救火队出动,还撤掉了程公馆附近的巡逻队,压住了失火的消息,就是要看着程公馆里的人活活烧死。
他的意思很明确,让陈鹤德不要掺和进去,但是陈鹤德执意要救许灼华,他隐隐觉得,许灼华好像早就知道这场大火一般,是他不够敏锐,没有发现许灼华的异常。
最后,朱执水说道:“你若是执意要去,那你这副署长的位置,连我也保不住!”
陈鹤德带着一队警员赶到时,一眼就看见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程夫人,鬓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再看那片烧得只剩骨架的洋房,心里便已猜到七八分。
“陈副署长!”程裕光迎上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灼,指着火场方向,“牧昀刚进去!无论如何请您找到他,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陈鹤德没多言,一边快速穿戴身旁警员递来的防火面罩和隔热服,一边沉声应道:“程督军和夫人放心,救火队绝不会懈怠,定会竭尽全力救出里面所有人。”
话音落时,他已将装备穿戴整齐,挥手示意队员跟上,转身便冲进了还在冒烟的火场。
救火队的人紧跟着往里冲,外面运水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开进来,滋滋的水汽混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
火势在众人合力扑救下渐渐小了下去,原本冲天的火苗变成了零星的火星,只是那栋老式洋房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熏黑的梁木框架,歪歪扭扭地架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院子里渐渐忙碌起来,有人小心翼翼地将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几件贵重物品背出来,大多已被熏得漆黑。
也有受伤的救火队员被同伴抬着出来,脸上手上带着烧伤的红痕,疼得龇牙咧嘴。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程牧昀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连率先冲进去的陈鹤德,也像石沉大海,再没了动静。
程夫人依旧跪在原地,膝盖下的地面早已被体温焐热,可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大火之中,彻骨寒意,痛彻心扉。
那双曾经含着风韵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执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火场的入口,仿佛要用目光在那片狼藉中,凿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彻底击碎了所有人强撑的希望。
烧得酥脆的房梁再也撑不住重量,整栋房子轰然坍塌。
焦黑的木梁、断裂的砖瓦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扬起漫天灰烬,瞬间将那片区域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啊——!”程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理智,手脚并用地朝着废墟爬去,指甲在碎石上划出深深的血痕,嘴里反复念叨着:“牧昀……我的牧昀……”
周围的人都呆立在原地,有人下意识想去拉,却被那绝望的景象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初升的太阳挣脱云层,从一片红彤彤的彩霞中跃出,金色的光线刺破晨雾,瞬间将这片狼藉的废墟照亮。
死寂中,折断的梁木下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动静。
黑色的灰烬混着灭火留下的泥水之中,一个小小的鼓包慢慢蠕动起来,紧接着,一只戴着牛皮手套的手猛地从瓦砾堆里伸了出来,五指还在微微颤抖。
“动了!有动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如梦初醒,疯了似的跃过残垣断壁,扑过去奋力扒开压在上面的碎石和木片。
最先露出来的是陈鹤德的脸,他脸上满是烟灰,额头淌着血,已经陷入半昏迷,却仍死死用身体护着身下的人。
当众人将他挪开时,才看清他身下压着的——是程牧昀。
程牧昀浑身被烧伤,军装焦黑破烂地贴在身上,脸上布满烟灰和血污,早已没了意识,但胸口微弱的起伏却清晰可见——他还活着。
“快!抬担架来!”有人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晨光落在程牧昀脸上,映出他紧蹙的眉头,仿佛在昏迷中,仍在为某个人揪着心。
众人合力将程牧昀往外拉时,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任凭怎么用力都挪不动分毫。
有人急得俯下身,伸手拨开他身下堆积的木炭和碎瓦,随着那些滚烫的残留物被一点点清理干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忘了。
程牧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双臂箍得死紧,仿佛要将那人嵌进自己骨血里。
可那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
早已没了半点呼吸,整个身体被烧得只剩一个焦黑的轮廓,原本该是皮肉的地方全是溃烂的脓疮,破损的衣服料子与血肉粘在一起,红的、黄的、黑的混作一团,糊得面目全非。
尸体上不断有脓黄的液体渗出,混着未干的血液和烧焦的织物碎屑,顺着程牧昀的衣襟往下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熏得旁边的人忍不住别过脸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晨光落在这片狼藉上,将那具焦尸的惨状照得愈发清晰。
程牧昀仍陷在昏迷里,眉头却蹙得更紧,嘴角无意识地翕动着,像是在喊那个名字。
只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
陈鹤德撞开楼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浓烟裹挟着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火光中近乎疯狂的身影——程牧昀正双手紧握一根撬棍,一下下狠狠砸向通往二楼的铁门。
“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扇本该畅通无阻的门此刻被粗壮的铁链死死锁住,铁链两端深深嵌进门框,在高温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不仅如此,二楼走廊里许灼华房间的门同样挂着锁链,就连平日里从不上锁的天台入口,也都被牢牢锁死,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楼上的人困在了火海里。
陈鹤德心头一紧,一股寒意混着灼热气浪窜遍全身。
他看见程牧昀的动作已经有些踉跄,却依旧拼尽全力挥动撬棍,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再定睛一看,程牧昀手里的撬棍早已被火焰烤得通红,滚烫的金属烫得他受伤的右手滋滋作响,焦糊的气味随着浓烟弥漫开来。
那只手此刻皮肉外翻,被烫烂的伤口混着血和汗,在火光中显得触目惊心。
陈鹤德握住程牧昀的手,“程牧昀,住手!你的手已经快要烂了!”
这才发现,程牧昀的眼睛红得吓人,布满血丝的眼球像是淬了火,燃烧着疯狂的焦虑与绝望。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混着脸上的炭灰在脸颊上冲出一道道黑痕,整张脸黑白交错,竟像极了京剧里悲愤交加的脸谱,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惨烈。
程牧昀的左肩不知何时被掉落的碎块砸中,深色的衣料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渍浸透,暗红的血珠顺着臂膀往下滑,在火光中泛着刺目的光。
可他像是完全没察觉,周遭木材爆裂的噼啪声、陈鹤德焦急的呼喊声,全被他抛在了脑后,眼里只剩下那截狰狞的铁链。
鲜血顺着他紧握撬棍的指缝往下淌,在金属棍上汇成细流,又滴落在早已被烧得滚烫的地板上,发出“滋啦”的轻响,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可那铁链实在太结实了——那是军用级别的航空锁链,常见于货运飞机上固定重型货物,链环粗壮,接口处焊接得严丝合缝,在高温下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韧性。
程牧昀拼尽全力的撞击,只能在上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连一丝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撬棍一次次落下,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早已酸痛到失去知觉,可铁链依旧纹丝不动,像一条冷血的巨蟒,死死扼住了二楼所有人的生路。
陈鹤德嘶吼着冲救火队员挥手,两名队员立刻扛着沉重的液压老虎钳挤了过来。
那钳子本是破拆利器,寻常铁锁在它面前如同朽木,此刻却在军用铁链面前败下阵来——队员咬着牙扳动操作杆,钳口死死咬住链环,液压装置发出吃力的嗡鸣,可铁链只是微微变形,依旧顽固地锁着门。
“让开!”程牧昀突然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一把推开队员,抢过那把还在震动的老虎钳,双手死死攥住手柄。
受伤的肩膀和手臂在发力时传来钻心的疼,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浑身肌肉猛地绷紧,手臂、背部的青筋根根暴起,如老树盘根般虬结,紧绷的军装被贲张的力道撑得鼓鼓囊囊,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呐喊从他喉咙里炸开,那声音里混着痛苦与决绝。
随着“咔哒”一声脆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根坚韧的军用铁链终于应声断裂,链环崩开时甚至带起一阵火星。
程牧昀松开手,老虎钳“哐当”落地。
他剧烈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汗水混着血珠顺着下颌滴落。
只匆匆看了陈鹤德一眼,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更多的却是刻不容缓的急切,随后便踉跄着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撞开那扇终于敞开的门,疯了似的冲上楼去。
楼梯也是木质结构,被烧得焦脆,程牧昀行到中途,没木板瞬间被踩裂,他失去平衡跌落下去。
陈鹤德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别着急!”
程牧昀的声音沙哑无比,像是被吸干水分一般生硬艰涩,“多谢。”
两人到了楼上,火势更加大了,因为楼梯的门被打开,更多的空气灌进来,火苗一下子就窜到了天花板上。
两人的卧室同样上了锁,程牧昀不管不顾吗,抬脚就踢开了门。
门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房间内的温度更加灼人,程牧昀一下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影,他连忙冲过去。
可这时,突然一声爆响,窗户因为温度骤然升高,爆炸了。
然后开着的门和窗户形成了对流,火焰瞬间窜进去,吞噬了屋内所有的东西。
陈鹤德拉住程牧昀,将他压在身下。
剧烈的爆炸,灼热的温度,火苗肆无忌惮地吞噬了一切。
等爆炸过去,程牧昀强忍着疼痛,艰难地抬头看过去,地上躺着的人,俨然变成了焦尸!
他厉声呐喊,“不要!灼华!”
程牧昀推开陈鹤德,爬到许灼华的身边,手指扣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血痕。
但是任凭他如何呼唤,怀里的人都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整个身体的皮肤已经跟衣服融为一体,但脖子上的绿宝石项链却在火焰下更加耀眼。
程牧昀像是失了魂一样抱着话怀里的人,不断重复着许灼华的名字。
陈鹤德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摸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液体,竟然摸出来一手的血,他在防火服上囫囵擦了擦手,然后看向程牧昀怀里的人。
心脏骤停!
他慢慢地爬过去,看着焦黑不成人形的尸体,眼中的泪水肆意滑落。
陈鹤德现在十分后悔自己没有亲自来看看许灼华的情况,而是让胡茉莉代替自己,如果着火的时候自己在这里,那许灼华绝对不会被困。
陈鹤德忽然想到什么,他看向程牧昀怀里的尸体,还能看到胡茉莉穿的那件素白旗袍的织物。
那么慢就说明,这具身体不是许灼华,那许灼华会在哪里?
陈鹤德踉跄着起身,冲向火焰深处,浓重的烟雾后面,陈鹤德看到躲在角落里,被爆炸的冲击砸晕的许灼华,正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应该是用水冲了身体。
陈鹤德喜出望外,他正想告诉程牧昀,却发现程牧昀已经重重地垂下了头,因为在大火中待的时间太长,他的身体已经脱水,加上悲痛欲绝,他坚持不住了。
陈鹤德的行为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立刻冲到许灼华的身边,检查了呼吸之后,又确认许灼华的身上没有其他伤,用一块湿毛巾捂住了许灼华的脸。
他给许灼华套上防火服,伪装成防火队受伤的队员,然后交给了自己的人。
“这是胡茉莉小姐,快送到医院,交给杏花照顾!”
而做完这一切,陈鹤德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大火逐渐变小,他却觉得浑身热得出奇,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陈鹤德走向程牧昀,将胡茉莉身上能证明身份的饰品摘了下来,装在口袋里,然后拉着程牧昀想要离开,但是谁知道程牧昀却用双臂紧紧抱着尸体。
陈鹤德死死拽着程牧昀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对方的手像焊在了门框上似的,任凭他使出浑身力气,那手臂纹丝不动。
陈鹤德正急得满头大汗,脑子里飞速转着法子,头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抬头的瞬间,他只看见一根烧得焦黑的横梁带着火星断裂开来,正朝着程牧昀的方向砸落!
陈鹤德来不及多想,猛地扑了过去,用尽全力将程牧昀往旁边一撞,自己则顺势翻身,死死将他护在了身下。
几乎就在同一秒,“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整栋房子像是被抽走了骨架,墙体轰然倒塌,无数烧断的木梁、碎砖、瓦片如暴雨般砸落下来。
陈鹤德只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剧痛,随即被厚重的断木砖石彻底掩埋。
周围的火光被隔绝,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而后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