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晨曦还未穿透厚重的云层,各大报社的印刷机便已如雷鸣般运转起来。
头版头条的位置,无一例外被程牧昀的名字占据——加粗的黑体字带着刺目的猩红,将“程氏祠堂夜现血光,程牧昀弑人纵火”的消息砸向这座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
报童们穿梭在大街小巷,尖利的吆喝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看报看报!程家惊天丑闻!程牧昀祠堂行凶,连亲眷都不放过!”
油墨的气味混着露水的湿意,将那些添油加醋的文字递到每一个行人手中。
茶馆里刚升起炉火,茶客们便捏着报纸炸开了锅,原本谈论的物价与戏文被瞬间抛诸脑后。
“我就说程牧昀不是善茬!”一个穿长衫的老者重重拍着桌子,茶水溅出杯沿,“前几年他打压对手的狠劲,如今杀人放火,不过是本性暴露罢了!”
邻座的商人连忙附和,声音压得低却足够周围人听见:“何止啊!听说他手底下的人在码头收保护费,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打,多少人家破人亡?这哪是少帅啊,分明是暴君!”
角落里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与恐惧:“最吓人的是那个老管家啊,听说从小看着程牧昀长大,最后还是被他一刀捅死在祠堂门槛上……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怎么下得去手?”
话题很快转到那个被烈火吞噬的许灼华身上。
有人叹息:“听说程少夫人长得跟天仙似的,就这么被烧死了,真是可怜见的。”
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人打断,语气里满是鄙夷:“可怜?我听人说,她跟着程牧昀偷偷运军火,赚的都是人命钱!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蛇蝎心肠罢了!跟程牧昀那种人同床共枕,能是什么好东西?”
流言像藤蔓般疯长,从茶馆蔓延到商铺,从街头传到巷尾。
程牧昀的名字成了“恶魔”的代名词,那些过去被他威慑、被他得罪的人,此刻都躲在人群里暗自窃喜,添上一句“我早就知道”。
而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则在报纸与传言的裹挟下,对着程家的方向啐一口唾沫,骂一句“丧尽天良”。
不过半日功夫,程牧昀积攒半生的声望便如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轰然崩塌。
他从人人敬畏的军界新贵,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凶徒。
而许灼华,这个在火光中消逝的名字,也被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成了人们口中“助纣为虐的蛇蝎美人”,与程牧昀一同被钉在风口浪尖,承受着千夫所指。
陈鹤德僵在警察署长办公室的木地板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被指甲掐出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窗外的喧嚣顺着半开的窗缝钻进来,茶楼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编排着程牧昀的“罪状”,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满大街的报纸都在渲染程牧昀的暴行,铅字堆成的怒涛几乎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可千篇一律的报道里,只有一家报社的头版,印着他陈鹤德的身影——照片里他穿着笔挺的警服,正伸手铐住程牧昀的双手,姿态果决得像是正义的化身。
“啪!”朱执水手里的报纸被重重拍在办公桌上,油墨味混着他身上的烟草气弥漫开来。
署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肥厚的手掌在陈鹤德肩上拍得震天响:“干得好啊!鹤德!这步棋走得太对了!”
他眼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嗓门也比平时高了八度:“前两天上面那些人还天天打电话,逼我把你这身警服扒了!你看看现在?电话都安静了!”
朱执水又拿起报纸,指尖点着那张照片,“跟程牧昀这种杀人狂魔站在对立面,谁还敢动你?这就是最安全的护身符!”
陈鹤德的拳头松了松,又悄悄攥紧。
窗外的风卷着流言掠过,他望着照片里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得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跟杀人狂魔程牧昀站在对立面,就是最安全的。
朱执水培养了陈鹤德这么久,实在是不想陈鹤德掺和到程牧昀的事情里面,没想到陈鹤德竟然逮捕了程牧昀,这下陈鹤德的前途可算是高枕无忧了。
然而陈鹤德却不这么想。
他心里的愧疚达到顶峰,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署长,我觉得有些累了,申请休假几天。”陈鹤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指尖还残留着攥紧拳头时的僵硬。
朱执水闻言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几分长辈式的和蔼,像看自家晚辈般了然:“行。许家大小姐要出殡了,我知道你们情谊深,是该去送送的。”
陈鹤德猛地抬眼,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惊讶。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许灼华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愫,早已被日常的克制与伪装裹得严严实实,却没料到,还是被朱执水这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窥破了踪迹。
朱执水瞧着他这副模样,索性把话挑明了,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戏谑:“我先前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你推三阻四,左一个‘时机未到’,右一个‘不敢耽误’。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许家大小姐那样的人物——活得潇洒,性子又亮,眼瞧着就让人喜欢,你要是不动心,才真是怪事。”
陈鹤德垂下眼,唇边牵起一抹浅浅的笑,里头却裹着化不开的苦涩:“她的确……很耀眼。”
像黑夜里燃得炽烈的火焰,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灼得人眼眶发烫。
朱执水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先前重了些,带着几分恳切:“这姑娘是真不错,可惜了,天妒英才。你去送葬吧,我准你七天假,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顿了顿,又提起先前的话头,“不过回来之后,我说的事你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了。我是真心把你当自家孩子看,也盼着你能成个家,安稳下来——我是把你当未来的女婿在培养的。”
陈鹤德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有感激,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像浸了黄连的棉絮,堵得人喘不过气。
当初进警队时,朱执水一眼就看中了陈鹤德。
他生得端正,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不仅仪表堂堂,骨子里更藏着一份难得的忠心赤胆。
正因如此,朱执水几乎是倾囊相授,手把手地将他从一个新人一路提拔,才有了如今的陈副署长。
若不是朱执水在背后一力撑腰,当初对付梁绍尊时,陈鹤德哪能那般顺利?
那笔知遇之恩,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只要朱执水开口,这份情,他就必须还。
只是如今的陈鹤德,早已没了从前的无牵无挂。
他有了软肋。
许灼华此刻正被安置在南湖那处被刻意抹去痕迹的站点,由柳大夫细心照料着。
这个秘密,他半个字也不能露,眼下这副警署副署长的身份,不仅要用来护她周全,萧梧新那边也等着他搭把手。
更别提程牧昀那个疯子。
是他,一步步将程牧昀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陈鹤德心里清楚,自己欠他一个解释,更欠他一个真相。
想管,却又像被无形的网缠住,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从朱执水办公室出来,陈鹤德没多做停留,脚步沉沉地,径直走向了关押犯人的牢房区。
铁栏碰撞的冰冷声响在走廊里回荡,他知道,有些事,终究躲不过去。
牢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悬在梁上,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风搅得晃晃悠悠,将程牧昀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团蜷缩的墨渍。
他身上的病号服宽大的袖口空荡荡地晃着,整个人缩在墙角,肩膀微微耸起,仿佛要将自己嵌进那片潮湿的阴影里。
皮鞋敲击水泥地的声响由远及近,规律得像钟摆,撞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程牧昀的睫毛颤了颤,疲惫地掀开眼皮,却依旧维持着背朝门口的姿势。
“如果你是来劝我的,那就请回吧。”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沙哑里裹着浓重的倦意,“陈副署长,外面的流言能淹死人,你离我远点,对你的前途,对泽蓬,都好。”
陈鹤德在牢门外站定,指尖捏着那叠厚厚的报纸,纸页边缘被风掀起细微的弧度。
十几份报纸摞在一起,沉甸甸的,仿佛盛着满城的唾骂。
“我把今天的报纸都带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程牧昀的脊背纹丝不动。
那些捕风捉影的谩骂,那些添油加醋的杜撰,他闭着眼都能想出来。
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被他塞了钱的记者,有没有把最重要的画面刊登出去。
陈鹤德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平静无波:“我为你戴上手铐的那张照片,登在《江海报》的头版,版面最大,照片最清楚。今天街角报童喊得最响的,卖得最好的,就是这个。”
墙角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一声极轻的笑从膝弯里溢出来,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如释重负:“那是自然。”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冷峭的清醒,“我开给了那个记者拒绝不了的数目,又许了他独家的名头——这种踩着我程牧昀名声往上爬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卖得不好才怪。”
油灯的光晕里,他的侧脸隐在阴影中,只有嘴角那抹笑意,像淬了冰的碎片,亮得刺眼。
陈鹤德的声音顿了顿,唇瓣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心底那股愧疚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外面都在说你是杀人魔……南京那边,已经派人过来调查了。”
这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程牧昀终于缓缓转过了身。
他不知何时拆了手上的纱布,那片被烈火烫伤的掌心血痕交错,新长出的肉芽嫩得发颤,红得触目惊心,仿佛稍一碰就会渗出血来。
可他像是毫无所觉,只是用那只伤手慢慢撑着墙壁,试图站起来。
身形晃了几晃,他像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眼看就要栽倒。
陈鹤德心头一紧,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的锁链,抢上前伸手扶住他。
指尖触到程牧昀手臂的刹那,陈鹤德的呼吸猛地一滞——那截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能清晰摸到嶙峋的骨节。
不过短短几日,他竟瘦到了这般地步,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目光不经意扫过,陈鹤德的视线猛地定住了。
程牧昀的头顶,黑发间竟冒出了不少刺眼的白,像寒冬里落在枝头的霜雪,一根一根,扎得人眼睛生疼。
那哪里是白发?分明是一根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陈鹤德的胸口,又酸又涩的疼瞬间蔓延开来。
程牧昀还不到二十七岁啊。
本该是鲜衣怒马、风华正茂的年纪,是人生最鼎盛的时光,怎么会……怎么会在短短几天里,熬出这么多白发来?
陈鹤德扶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喉间像堵了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程牧昀用那只布满伤痕的手,缓缓接过陈鹤德手里沉甸甸的报纸。
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时,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上面的油墨烫到。
“南京派来的人,”他哑着嗓子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波澜,“估摸着后天才能到。等他们来了,我早带着东州军自立山头了。到时候,他们查不查,查到什么,对我有利还是无利,都无所谓了。”
陈鹤德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
他从没想过程牧昀竟已做了如此决绝的打算。
他暗暗期盼着南京来的特派员能带来转机,能还程牧昀一个清白,可眼下看来,程牧昀根本没想过自救,他是铁了心要往绝路上走。
“程牧昀,”陈鹤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许灼华走了,你就要这般自暴自弃吗?”
程牧昀翻报纸的手倏地停住,报纸的一角被他攥得发皱。
他抬起眼,那双曾盛满锐利锋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悲伤,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又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他看着陈鹤德,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不解与探究,仿佛在问“你怎么会懂”。
一声轻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裹着无尽的嘲讽与不甘,听得人心里发紧。
“灼华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锤击,“连带着把我也带走了。你看不出来吗?陈鹤德,我爱她,爱得痴狂。许灼华死了,我也死了。”
话音刚落,一滴清泪从他通红的眼眸中滚落,顺着脸颊滑下,砸在摊开的报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