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铜仁府的夏夜闷得能拧出水来。
龙老九蹲在盐仓后巷的阴影里,腰间的柴刀贴着汗津津的皮肉。
远处盐务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照得\"正课每引加征三钱\"的告示忽明忽暗。
\"九叔,三妹还没出来。\"石阿牛的声音打着颤。
少年握着竹矛的手青筋暴起,月光照见他眼角未干的泪痕,三天前,他亲眼看着盐丁把父亲吊在寨门,只因交不出新加的盐引钱。
龙老九摸到怀里那面染血的帕子。
那是他女儿绣的,现在却裹着半截断指,今早盐丁来催捐,说要用姑娘抵税。十二岁的女儿咬断盐丁手指,自己却倒在血泊里。
\"当啷\"一声,盐务局后门铁链坠地。十几个黑影背着麻袋鱼贯而出,最末的纤瘦身影突然被门槛绊倒。
月光霎时泼在石三妹惨白的脸上,少女的百褶裙裂成布条,左耳银坠只剩个血窟窿。
\"动手!\"龙老九的柴刀劈开夜色。
盐丁的惨叫惊起满城犬吠。石三妹抱着半袋官盐,突然发疯似的将盐粒撒向夜空。
细白的晶体混着血雨纷纷扬扬,落在暴民们高举的钉耙柴刀上。
有人点燃了盐仓,火舌舔着\"皇盐官卖\"的金漆匾额,映得街边告示上的朱砂大印像在渗血。
贵阳巡抚衙门的冰鉴冒着白气。张亮基的翡翠扳指敲在铜仁急报上,奏折边沿的龙纹被汗渍浸得发皱。
这位靠镇压云南回乱起家的封疆大吏,此刻正盯着舆图上梵净山的标记,那里距川黔官盐要道不过三十里。
\"禀大人,杨参将求见。\"戈什哈话音未落,甲叶铿锵声已至阶前。
杨天贵肩头的纱布渗着血,却将腰刀捧得笔直:\"苗匪在梵净山树了血旗,标下愿立军令状,十日必破贼巢!\"
张亮基的目光扫过参将铁甲上的箭痕。这些湘军旧部最擅山地战,上月才把思南府的教匪杀得人头滚滚。
他端起官窑盖碗,碗中君山银针随手腕轻晃:\"听说匪首叫龙老九?\"
\"原是私盐贩子,前年劫官盐被判斩监候。\"杨天贵眼底闪过厉色,\"去年秋决时牢房走水,这厮趁乱跑了。\"
\"那就用火攻。\"张亮基吹开茶沫,想起半月前四川总督骆秉章的密信。
那位平定石达开的老帅在信中说,湘军血洗天京时,城墙缝里抠出的血盐足有三寸厚。
此刻梵净山巅,龙老九正把最后一把岩盐撒进神坛。
七十二寨的头人们围着篝火,看盐粒在火焰中爆出幽蓝的光。
\"祖辈说盐能通神,\"他举起牛角杯,\"今夜就让清妖尝尝雷公的怒火!\"
石三妹在暗处擦拭火铳。这是从盐丁尸体上扒的,铳管还沾着脑浆。
她摸到耳垂的伤疤,想起那日盐丁的狞笑:\"苗婆子也配吃官盐?\"突然山风送来隐约的铜锣声,是山下哨岗的警报!
杨天贵没想到苗匪会有火器。第一轮排枪响起时,他亲眼看见冲在最前的把总被铅子打穿了喉结。
清军阵型大乱,苗民们从石缝树洞里钻出来,柴刀在晨雾里划出银弧。
\"放火箭!\"杨天贵挥刀砍倒一个冲来的老妇。亲兵点燃浸满桐油的箭矢,带着火尾的箭雨扑向崖壁上的木栈道。
顷刻间,百年盐道成了火龙,烧焦的人肉味混着岩盐的咸腥弥漫山谷。
龙老九在浓烟中眯起眼。他认得那个挥刀的清将,三天前就是这个姓杨的,把十八个寨子的盐仓付之一炬。
此刻那人的红缨盔在火光中格外刺眼,像极了盐务局门前滴血的红灯笼。
\"九叔!后山...\"石阿牛满脸烟灰跑来,话没说完就被流箭射穿肩膀。
龙老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妇孺们藏身的燕子洞冒出黑烟,清军找到了上山秘道!
石三妹正在洞中给伤员喂盐水。突然洞口传来惨叫,三个举着火把的清兵闯进来。
最前面的突然踩中捕兽夹,后面两个还没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抄起熬盐的铁钎捅进一人眼眶。
第三人举刀要劈,却被个白发老妪抱住腿,是石阿牛的奶奶!
\"阿婆闪开!\"三妹的柴刀砍进清兵脖颈时,老妪的肠子正从破开的腹腔流出来。
洞外杀声渐近,她突然想起九叔交代的后手:\"带还能动的,去断龙崖!\"
断龙崖上,十八口熬盐的大锅正咕嘟冒泡。滚烫的盐水顺着竹槽流进山缝,那是清军大营的方向。
杨天贵发现不对劲时,靴底已经陷进泥里。前日暴雨冲垮的山路变得格外泥泞,马蹄不断打滑。
更诡异的是,这泥浆又咸又涩,活像...
\"参将!这...这是盐水!\"亲兵话音未落,崖顶突然传来牛角号声。
杨天贵抬头看见满天星斗都在摇晃——不,那是无数陶罐正从天而降!
罐子砸在盐水泥浆里迸裂,刺鼻的火油味瞬间弥漫。
一支火箭划破夜空,整个山谷顿时化作火海,战马在盐水泥沼中嘶鸣挣扎,清军铁甲成了滚烫的烙铁。
杨天贵弃马狂奔,背后传来皮肉焦糊的滋滋声。
龙老九站在观日台上,看山下火龙翻腾。三天前他让妇孺们把存盐全溶了,混着雨水灌入山缝。
此刻烈火烹盐的场景,竟像极了苗家祭祖时熬制百草盐的仪式。
\"清妖中了地火阵!\"石阿牛拄着竹矛欢呼,肩上的箭伤还在渗血。
欢呼声未落,东面山脊突然亮起连绵火把。是张亮基亲率的主力到了!
新到的湘军阵中推出十门劈山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山顶。
龙老九摸向腰间火药袋,却发现只剩最后半筒。
他望向身后,石三妹正带人把熬盐的铁锅扣在头上当盾牌。
\"放!\"
\"冲啊!\"
炮声与呐喊同时炸响。湘军的开花弹在神坛前炸出深坑,飞溅的盐晶混着骨肉打在龙老九脸上。
他吐出嘴里的咸腥,看见石三妹举着铁锅正要冲向炮阵,百褶裙在硝烟中猎猎如旗。
“石三妹!”,龙老九厉声唤住石三妹:“这事让我九叔来!”,一手拽过石三妹的铁锅,让石三妹藏进一隐蔽的石缝里,然后向清军炮阵飞奔而去。
很快,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梵净山的千年盐矿簌簌崩塌,雪白的盐粒像一场迟来的大雪,覆盖了山下猩红的泥浆。
张亮基的官靴陷在盐雪里。他弯腰捡起块带血的盐晶,晶体里无数块人体的肉片。
三天前那场大爆炸,把三百苗匪连同半个炮队都埋在了盐雪下。
\"大人,匪首首级在此。\"杨天贵捧着的木匣里,正是龙老九的头颅,焦黑的头颅牙齿外露,仿佛在嘲笑什么。
参将的左手裹着纱布,那是被盐水烫出的溃烂。
张亮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盐尘钻进鼻腔的灼痛,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昆明镇压回民起义时,那些泡在盐井里的尸体。
他抬头望向山巅,那面\"抗捐三年\"的血旗竟奇迹般立在盐堆上,残破的旗面被山风扯得噼啪作响。
\"砍了。\"巡抚的声音比盐粒更冷。
戈什哈挥刀瞬间,旗杆突然迸出火星——原来旗杆里藏着火药!轰隆巨响中,盐山再次崩塌,张亮基的白顶戴霎时染成灰白。
待烟尘散尽,血旗所在处只剩个深坑,坑底渗出的盐水泛着淡淡猩红。
然而这梵净山龙老九抗捐,仅仅是苗民声势浩大的叛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