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脉:一座数据库的诞生
老周的手指在布满裂纹的糖刀柄上摩挲了三下,这是他这辈子熬糖时雷打不动的习惯——仿佛这样能从祖辈传下的工具里,再多攥出些糖龙的魂。可此刻糖刀悬在半空,他眼前不是翻滚着琥珀色糖液的铁锅,而是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表格里“传承人编号”“配方工艺备注”的字样,像极了年轻时熬糊的糖渣,硌得他眼睛发疼。
“周师傅,您再想想,民国三十年您父亲做的那尊‘祈年龙’,龙鳞用的是‘叠糖法’还是‘刻糖法’?”桌对面的林夏往前凑了凑,她的笔记本电脑旁堆着三摞泛黄的手稿,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糖龙技艺录·周氏家传”,纸页边缘已经脆得像晒干的糖壳。
老周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后院那棵老槐树还在,七十多年前他就是在这树下,看着父亲把熬好的糖液浇在青石模子里,龙身蜿蜒的弧度要正好卡在模子的凹槽里,多一分会溢出来,少一分就失了气势。“是叠糖法,”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老辈人特有的沉缓,“那时候兵荒马乱,糖料紧俏,叠糖能省些料,还能让龙鳞看着更厚实,像能挡得住风雨似的。”
林夏立刻在键盘上敲下“民国三十年·周氏祈年龙·叠糖法·省料防潮”,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能看到眼角的细纹——这是她牵头做“糖龙技艺数据库”的第五年,从最初跑遍全国找传承人,到现在坐在老周家的堂屋里抠细节,她的笔记本换了三个,鞋磨破了七双,可数据库里的条目,才刚填到清代晚期。
“还差得远呢。”林夏合上电脑时,指腹不小心蹭到了键盘旁的创可贴,那是上周去山西找王老汉录配方时,被熬糖的铁锅烫的。王老汉的“晋派糖龙”以“硬糖塑型”闻名,熬糖时要把温度精确到138度,多一度糖就会发苦,少一度则软得立不起来。当时老汉不肯说,说这是“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林夏就陪着他熬了三宿糖,看他把糖液拉成丝,再一点点盘成龙身,直到第三宿天快亮时,老汉把装着祖传糖料配方的木盒子推到她面前,叹着气说:“我儿子不肯学,你要是能把这手艺存下来,比烂在我手里强。”
数据库的“配方库”里,现在躺着37个这样的配方,每个配方下面都附着传承人签字的确认书,还有林夏拍的制作视频——有的老人不识字,就对着镜头一步步演示,从选糖料(南方多用蔗糖,北方偏好麦芽糖)到熬糖时的火候控制(有的用柴火,有的用电炉,老辈人说柴火熬的糖有“烟火气”),再到塑型时的工具(竹刀、铜勺、青石模子,甚至有位老人用的是祖传的牛角勺),每一个细节都像糖液里的杂质,必须一点点滤干净,才能保证数据的准头。
最难的是“历代作品库”。去年冬天,林夏在浙江一座老祠堂里发现了一尊清代光绪年间的“状元糖龙”,龙嘴里衔着的“状元帽”已经裂了细纹,糖体因为年代久远泛着淡淡的米黄色。为了给这尊糖龙建档,她请了文物修复专家来测糖体的成分,用3d扫描仪把龙身的每一处弧度都扫进电脑,甚至还查了当地的县志,确认这尊糖龙是当年村里出了状元后,老糖匠特意做的贺礼。扫描完成那天,祠堂的老看守人摸着糖龙的底座说:“我小时候还见过这糖龙亮堂的样子,现在能让更多人看见,也算是它的福气。”
数据库的服务器设在市文化馆的地下室,那里常年恒温恒湿,像保存珍贵糖料的库房。负责技术的小张是个95后,第一次见到老周时,手里还拿着杯奶茶,被林夏瞪了一眼后赶紧收起来——在他们眼里,这些数据比任何东西都金贵。小张开发的查询系统分了三个板块:公众版能看作品图片和传承人简介,学生版多了基础配方和制作视频,研究版则开放了详细的工艺笔记和成分分析报告。有次一个上海的大学生通过系统联系到林夏,说自己在做“传统糖艺与现代设计”的课题,数据库里的“明代缠枝龙”图案给了他灵感,现在他设计的糖龙造型已经申请了专利。
“要让更多人用起来,才算真的存下来。”这是林夏常挂在嘴边的话。数据库上线那天,她特意请了老周、王老汉还有其他十几位传承人来文化馆。老周戴着老花镜,在电脑上输入自己的名字,屏幕上立刻跳出他从1968年做的第一尊“迎春龙”到2022年的“冬奥龙”的所有作品,每一尊下面都有日期、材料、工艺备注,还有他当年做糖龙时的照片。老人的手在屏幕上摸来摸去,像在摸自己亲手做的糖龙,眼眶慢慢红了:“我这辈子做了三百多尊糖龙,原来都在这儿呢。”
上线半年后,数据库的访问量突破了五十万次,有来自美国的糖艺爱好者查询“东方糖龙与欧洲糖塑的区别”,有小学老师下载基础教程带学生做“六一糖龙”,还有研究民俗的学者通过配方里的糖料变化,分析不同年代的经济状况。林夏在后台看到这些查询记录时,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老周的场景——当时老人把糖刀往桌上一拍,说“手艺在人手里才叫手艺,存进电脑里算什么”,可现在,老周会主动给她打电话,说“上次漏了个细节,我琢磨着得补上,不然对不住后面学的人”。
上个月,林夏带着数据库的资料去北京参加“非遗数字化保护论坛”。她在台上展示3d扫描的清代“状元糖龙”,播放老周演示“叠糖法”的视频,台下坐着的专家们频频点头。有位老教授说:“这些数据不是死的,是活的传承,它让糖龙的魂,能跨过时间,走到更多人面前。”
回市的火车上,林夏打开电脑,看着数据库里不断增加的条目——小张刚发来消息,说又有两位传承人联系上他们,想把家里的配方和作品录进系统。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退,像那些逝去的岁月,可屏幕上的糖龙图案,却在阳光下闪着暖融融的光,像刚熬好的糖液,带着甜香,也带着希望。
老周还在等着她回去补细节,王老汉的“晋派糖龙”教程还没剪完,浙江老祠堂的“状元糖龙”还需要补充更多历史背景……林夏知道,这座数据库永远没有“完成”的那天,就像糖龙的传承,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她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新的计划:“下个月去云南找傣族糖龙传承人,收集‘热带水果糖龙’的配方;年底前完成所有清代作品的3d建模;明年开发手机端查询系统,让更多人能随时看……”
火车穿过隧道,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格外明亮。林夏想起小时候外婆给她做的“小糖龙”,龙身只有手指那么长,糖液里加了桂花,甜得能记一辈子。现在,她正在做的事,就是把这份甜,这份记忆,这份手艺,用最踏实的方式存下来,传给后面的人——不是存进冰冷的电脑里,是存进每一个愿意了解、愿意学习、愿意守护的人心里。
就像老周说的,“技艺活着,才是最好的传承”,而这座数据库,就是让糖龙活着的另一种方式。它像一个巨大的糖罐,装着历代传承人的心血,也装着无数人的期待,等着更多人来打开,来品尝,来续写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