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洪流退去时,脚下的草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
像被投入水中的墨画,青绿色的草叶渐渐晕开,露出底下灰蒙蒙的虚空。远处的青山化作淡墨色的影子,溪流的水声越来越遥远,连林风抓着他的手,都带上了一丝不真实的微凉。
“师父,脚下……”林风的声音发颤,小脚丫已经踩在了虚空里,却没有坠落,像踩在一层薄薄的冰上。
蒯迪元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也陷入了透明的草地。他知道,这是幻境最后的崩塌。心魔已散,因果已了,支撑这片精神世界的力量正在瓦解,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彻底化作虚无。
“我们走。”他握紧林风的手,转身想往物流堂的方向走。那里的轮廓虽然也在变淡,却依旧是最真实的归宿。
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他的脚步顿住了。
不远处的桃花林里,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不是记忆里九重天的瑶光,也不是七世轮回里的任何一张脸,就是一个模糊的、却让他心口发紧的幻影。她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手里捧着一个用桃花枝捆着的小包裹,正对着他笑,眉眼温柔得像三月的春水。
“阿七。”
女子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虚空的嗡鸣,直直撞进他的心里。不是瑶光的清脆,带着一丝历经世事后的温润,像浸过岁月的玉。
蒯迪元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崩塌都变慢了,虚空的嗡鸣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幻影,还有手里越来越沉的林风的小手。
“你是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明知是幻境的余影,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渴望靠近。
“我是来寄包裹的。”女子笑着说,举起手里的包裹,“寄给来世的你。”
林风从他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女子:“阿姨,你的包裹里是什么呀?”
“是些念想。”女子的目光落在林风身上,带着一丝暖意,“等他赎完罪,记得提醒他签收。”
“赎罪……”蒯迪元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了九重天的篡改之罪,想起了七世轮回的传递之苦,想起了物流堂里那些被他小心收好的“待查”包裹。他一直以为,赎罪就是永不停歇的派送,就是用今生的奔波偿还前世的妄为。可此刻面对这个幻影,他突然慌了——
如果罪赎完了呢?如果可以不再做传递者了呢?他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害怕了?”女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脚步轻轻一动,就走到了他面前。她身上的桃花香真实得可怕,让他想起了记忆里那句“去看桃花”的约定。
“不是害怕。”蒯迪元摇头,视线落在那个包裹上。包裹用素色的布包着,上面没有地址,没有寄件人,只有一根新鲜的桃花枝,还带着露珠,“是不知道……赎完罪的路,该怎么走。”
他这一生,无论是轮回信使还是物流派送员,都在为别人传递牵挂,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终点。就像一辆永远在路上的马车,突然被告知目的地到了,反而会茫然无措。
女子笑了笑,将包裹递到他面前:“路不是想出来的,是走出来的。就像你送的那些包裹,不走到收件人面前,怎么知道门后是什么?”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像雪后的阳光。蒯迪元能感觉到,那触碰里没有诱惑,没有强求,只有一种温柔的鼓励,像在说“没关系,慢慢来”。
“可这是幻境……”他艰难地说,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也是假的。”
“是假的又如何?”女子的笑容不变,“心里的念想是真的就够了。就像你送过的那些匿名包裹,寄件人或许不在了,可牵挂是真的;收件人或许忘了,可收到时的温暖是真的。”
她将包裹塞进他手里,包裹很轻,却又重得像承载了七世的期待。“拿着吧。不是为了让你惦记来世,是为了让你知道,赎罪不是苦役,是为了有一天能坦然地说‘我对得起所有牵挂’,然后……开始自己的路。”
蒯迪元握紧包裹,桃花枝的露珠滴落在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异常真实。他看着女子的脸,突然发现那模糊的轮廓正在变得清晰,渐渐与记忆里瑶光的眉眼重合,又渐渐化作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模样——像是所有他曾守护过的人的影子,又都不是。
“你……”
“我是你心里的光啊。”女子笑着说,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桃花瓣,“别停在这里,该回家了。”
“等等!”蒯迪元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桃花香,“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还不知道……该怎么找你!”
“不必找。”女子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带着最后的温柔,“等你把今生的包裹送完,等你真正放下了‘赎罪’这两个字,自然会遇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桃花林彻底消散,女子的身影也化作漫天粉白的花瓣,融入崩塌的虚空里。
蒯迪元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裹,掌心的桃花枝还在散发着清香。他突然明白,这不是幻境的诱惑,是他自己给自己的答案——
赎罪不是目的,是过程;传递不是枷锁,是修行。他不必困在过去的错误里,也不必害怕未来的未知,只要走好眼前的路,送好手里的包裹,总有一天,能坦然地面对所有过往,包括那个等待被签收的“来世包裹”。
“师父!快走吧!”林风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拉着他的手。
蒯迪元回过神,发现周围的崩塌正在加速。脚下的虚空裂开越来越大的缝隙,远处的物流堂轮廓也开始扭曲,像要被吞噬。
“好,回家!”他不再犹豫,抱起林风,转身向着物流堂的方向狂奔。
虚空中的碎片擦过他的脸颊,带着刺痛的真实。他能感觉到,怀里的林风是暖的,手里的包裹是实的,丹田内的灵力是稳的——这些真实的存在,比任何幻影都更能支撑他向前。
离物流堂越来越近,那熟悉的青瓦屋顶在崩塌中反而变得清晰。他看到李掌柜还站在门口,手里的药箱高高举起,像在为他指引方向;看到后院的老松树还在,枝桠间的铜铃还在摇晃,发出最后的清脆响声。
就在他踏入物流堂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整个幻境彻底崩塌了。
漫天的碎片和虚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露出了真正的天地——
阳光正好,照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映出他和林风的影子;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声音清脆悦耳;内堂的门敞开着,灵墨的香气混着桂花糕的甜,扑面而来。
李掌柜惊讶地看着他们:“蒯仙长,你们刚才去哪了?我喊了半天没人应……”
林风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李掌柜面前,叽叽喳喳地说:“李掌柜!我们刚才在一个会塌的地方!还有会飞的桃花!”
蒯迪元站在门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包裹。桃花枝依旧新鲜,包裹依旧轻盈,却不再带着沉重的期待,只剩下一丝温暖的念想。
他笑了笑,将包裹小心地放进内堂的柜子里,在旁边贴上一张小小的标签,写着“待签收”,没有日期,没有地址。
然后,他转身走向李掌柜,接过那个药箱:“王奶奶的药,我这就送去。”
李掌柜愣了愣,随即笑道:“哎!辛苦蒯仙长了!”
蒯迪元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背起药箱,走出了物流堂。
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而真实。他知道,幻境已经结束,记忆的洪流也已平息,剩下的,只有一条需要他用脚步去丈量的路,和无数需要他亲手去送达的包裹。
包括那个藏在内堂的“来世包裹”,也包括此刻背上的、王奶奶的药。
他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被水洗过。远处的桃花林仿佛还在,又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关系。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包裹要送。
至于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遇见的人,未签收的包裹,都不必急。
慢慢来,总会抵达。
物流堂的铜铃声在身后远去,又仿佛在前方响起,指引着他走向下一个需要派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