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晚了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失望、空茫、冰冷以及被命运戏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陆易云。
他低垂着眼睑,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一切,沉默地伫立在干涸的池边。
望着那残留的几乎快消散的灵力波动,陆易云指节攥得咯咯作响,却在下一刻骤然溃散,手臂无力垂下。
“呵……”
干涩的冷笑从喉间挤出,带着自嘲。
“我到底……在愤怒些什么?”
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藤一点点缠上他,渐渐收紧,愈发窒息。
要是……不多管那桩闲事就好了,反正林然也不会知道他曾袖手旁观吧?
要是……不戏弄沈鹤归和秦淮年就好了。
要是……再快一点,哪怕只快一步就好了。
要是……林然还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瞬间剖开了他强撑的躯壳。
就在心神剧痛、意识恍惚之际,池底一处干裂的泥土忽然极其轻微地一颤。
一丝微渺得如同尘埃的灵髓液珠,倏然从缝隙中飞掠而出,精准无比地擦入他的眉心。
浓郁的生机如同最温柔的抚慰,让刺痛欲裂的大脑,得到了一丝宝贵的舒缓。
然而,这滴迟来的灵髓,此刻却更像是一记无声而响亮的耳光 ,狠狠地掴在陆易云脸上。
嘲笑他的姗姗来迟和徒劳无功。
嘲笑他连命运施舍的最后一滴怜悯,都抓不住。
片刻的死寂后,陆易云转身,动作僵硬。
他不再看那干涸的深坑一眼,也毫无探索此地的兴趣,任由空间传送的波动将他随机甩至山脉的某处角落。
暮色四合,天空已是一片暗沉的灰蓝,大口吞噬着最后一丝光线。
陆易云茫然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陌生的山影,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该回何处去。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找到那个空池的瞬间,失去了方向。
他颓然地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上坐下,卸下身上沉重的剑匣,脊背一点点弯折下去。
陆舟楫没骗他。
那坑洞中残留气息所化的灵髓,仅仅一丝,就让他那濒临崩溃的神魂得到安宁。
此时,格外清晰的大脑,一直在传达一个讯息。
他来晚了。
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
命运仿佛总在他拼尽全力、即将触及一缕微光的前一刻,无情掐灭。
因为想保护林然,所以选择离开。
后果便是林然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连一丝可供追寻的痕迹都吝于留下。
他不敢去想。
若林然的手,真的废了,再也握不住剑了,她该怎么办?
那个骄傲的、倔强的、永远冲在最前方,用手中剑劈开一切阴霾与荆棘的林然。
该怎么办?
比起记忆中清晰的面容,他脑海中烙印更深的,似乎总是她走在前方、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追不上,也跟不上的身影。
身边光影微动,巨大的兽影显现。
老王从灵宫中走了出来,伸出大爪子,轻轻地、带着怜惜地盖在陆易云的脑袋上,安抚地开口道:
“少爷,别难过,没准吸收灵髓的人,就是林然呢?她那么聪明,运气一向很好。”
陆易云不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老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少爷,您已经足足一年零四个月,未曾合过眼、未曾吃过饭食了,您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陆易云依旧不语,置若罔闻。
“少爷,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老王的声音近乎恳求,“我想……林然她也绝不愿看到您,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整日浑浑噩噩,如同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除了近乎自毁般的疯狂修炼、派出它们漫无目的地寻找,他拒绝一切。
拒绝休息,拒绝饮食,拒绝与人交流。
他甚至……在陆舟楫为他操办十七岁生辰宴、试图借此让他结交些中州人脉,融入中州时,情绪突然失控。
当着所有陆家长辈和宾客的面,亲手砸了那场盛大奢华的宴会,甚至试图将在场的来客当场格杀!
那一天,陆易云是被暴怒的陆家家主亲手打断了浑身骨头,扔进了阴冷潮湿的禁闭室,囚禁了整整两个月。
最终,还是陆舟楫出面求情,才将奄奄一息的他放了出来。
禁闭室冰冷的阴影里,陆舟楫蹲下身,看着蜷缩在角落、气息微弱、眼神死寂的陆易云,声音听不出情绪:
“怎么?当初是谁放话,扬言要两年结丹?这就放弃了?不过是陷入瓶颈,这就绝望了?”
“我早告诉过你,修炼一途,远非你想的那般简单,都过去这么久了,你那自大狂妄的性子,还是半点未改吗?”
而蜷缩在角落的陆易云,对所有的斥责、失望,始终没有反驳一句。
他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死死抓住陆舟楫的裤脚,一遍又一遍,如同魔怔般喃喃:
“林然……林然的灵力……消失了……”
“我找不到她了……我要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她了……”
他空洞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曾经有一缕蓝色灵力,日夜跳动,证明着那个人还存在。
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跳动的心脏。
陆舟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甚至冷漠地、一根根掰开了陆易云僵硬的手指。
“陆易云,我只说一次。”
“要么今天,你自己站起来,去修炼,靠自己的力量,爬也要爬下地狱把林然找回来;要么,你就永远躺在这滩烂泥里,和老鼠蟑螂一起,发烂、发臭。”
“我相信……自愿腐烂在泥里的你,迟早会‘找到’林然的,对吧?”
陆舟楫的声音里,回荡着深重的失望。
冰冷的、几乎将他骨髓都冻结的失望。
最后,是陆易云自己,拖着身躯,一步一步,挪出了那间禁闭室。
也是那天后,他变得愈发沉默。
陆良想让他潜心修炼、放下执念。
陆易云就在祖池的十二关,一遍遍承受痛苦,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道路,绝不妥协。
陆舟楫想让他向前看,向前走。
陆易云就用砸碎盛宴、意图弑客的极端,宣告他的立场。
他们试图折断他的傲骨、磨平他的棱角。
他就一次次从血泊中站起,拖着残躯,用沉默回应。
他的傲骨,打不断,折不弯。
可就是这样一个执拗到骨子里的人,也会疯吗?
但逼疯他的,貌似不是他们的失望、责难。
能让他彻底崩溃的,永远只与一个人有关。
——林然。
她的安危,她的踪迹。
她的……存在与否。
*
“少爷……”
老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忍。
“陆舟楫说得……或许没错,即使……即使您当时真的在场,恐怕也……”
它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后半句:
“也只是……徒增一个牺牲者,并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
回答它的,只有山风穿过岩石缝隙的呜咽。
老王的头颅凑得更近,带着心疼,试探着问:
“少爷……您现在是在哭吗?”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光线。
终于,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字眼,如同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崩溃边缘。
“……闭,嘴。”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王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回灵宫。
空寂的山野,只剩下陆易云一人。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静得能听到心脏被撕裂的声响。
他再也支撑不住,死死抱着双膝,将整张脸深深地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不明白。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瞒着他?
就连林然……也要瞒着他。
当初灵山宗危在旦夕,濒临覆灭时,整个宗门上下,竟无一人向他透露半分真相。
他们瞒他,骗他。
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你好”、“让你活下去”、“不想你涉险”,将他隔绝在外。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想不想这样活?
他想不想要这种建立在谎言和牺牲之上的“独活”?
就连林然……也没有问过……
被他视若珍宝、日夜感受、珍藏于心尖尖的蓝色灵力,早已散失。
陆易云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将汹涌而上的哽咽堵回去,但泪水早已决堤,无法抑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浸湿了膝盖处的衣料,留下深色的、不断扩大的痕迹。
长而浓密的睫毛被泪水彻底濡湿,黏连在一起,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反射出破碎的光。
细微的呜咽声,最终还是从紧咬的唇齿间泄露出来,断断续续,在死寂的山谷中低徊。
“我该怎么做……”
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每一次抽泣都带动着整个瘦削的身躯微微痉挛。
他徒劳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滚烫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
陆易云却只感觉很痛。
他一边麻木地、偏执地相信林然没死,一边又陷入无边的恐惧,害怕她身边早已出现了其他人,填补了他不在的空缺。
就在这时,沉寂许久的霜云忽然在他腰间微弱地震颤了两下。
像是……一声极轻的嘲讽?
陆易云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
他一把将霜云揪住,一边哽咽着,一边带着孩子般的委屈和怨怼,对着佩剑发泄低吼:
“你……你就笑吧……等你……找到林然……发现她……她早已经有新的剑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少年仰起的脸上泪痕交错,左眼的泪珠正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湿漉漉的睫毛粘在一起,像只受尽委屈的小兔子。
霜云一怔:“……”
扎心了,我就平A一下,你放什么大招?!
于是乎,山脉的某个角落,一人一剑抱在一起,哭的不知天地为何物。
“哇呜呜呜!我不要林然身边有其他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啊!不是说好的等我吗!她这个骗子等到哪里去了?!”
霜云:呜呜呜!想起来了!刚刚主人腰间确实别着一把陌生的长剑!她真的有别的剑了!!怪不得她不要我了!!
不知哭了多久,或许是灵髓的滋润,或许是压抑许久的情绪透支,陆易云只感到眼皮沉重无比。
他缓慢蹲靠在巨石旁,身体还在因残余的抽噎而微微起伏。
少年机械地用手擦着永无止境的泪水,目光空洞地看着眼前浓稠的黑暗。
“我该怎么办……”
“我该去哪找林然……”
“我……我也不带林然走了……她想去哪……我就去哪……”
困意席卷而来,陆易云将湿漉漉的脸颊枕在同样被泪水浸透的手臂上,意识在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沉入黑暗。
迷迷糊糊,似乎有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喀嚓”声从附近传来。
伴随着无数骨头碎裂的声音。
陆易云被响动惊扰,意识挣扎着上浮,视野被干涸的泪渍糊住,一片模糊。
他费力抬起头,只感觉眼前浓重的黑暗里,貌似……蹲着一个朦胧的人影?
他下意识想揉揉眼,手腕却在半途被一只冰冷的手倏然抓住!
那寒意冻得他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瞬间驱散大半。
“……嗯?”
陆易云刚发出一声气音的疑惑,眼角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专注,最终停留在……
他湿润的眼睛上。
冰凉的指腹,带着薄茧的触感,极轻地拭去他眼角的那滴残泪。
就在这时,山风毫无征兆地刮起,头顶上方茂密的枝叶剧烈地波动、摇曳,一道月光,骤然穿透叶隙,洒落在陆易云身前。
陆易云下意识眯起眼,随即,瞳孔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骤然放大。
几缕带着熟悉气息的乌黑长发被风吹拂,掠过他的唇角,带来微痒的触感。
那个镌刻在灵魂深处、日思夜想的身影,此刻,真真切切地蹲在他面前。
近在咫尺。
“林……然?”